入了深夜,便是夏季也有稍許涼意。宛然被夏侯燁抱在懷裡,打了個呵欠又沉沉睡去。千筱伊走在他身邊,身側落了滿地銀色的月光。轉眼又是月圓了,只是不知,下次中秋節,他們還能不能站在一起,共看一輪圓圓的滿月。
千筱伊輕嘆一聲,終是問他道:“你預備着什麼時候走?”
夏侯燁有短暫的沉默,“明日。”
似是早就預料到一般,她竟別無他話,只將目光投向他,帶着瞭然。“倘若我今日不來,你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或許。”他不敢看她的目光,只低着頭看懷中宛然酣睡的容顏。“伊伊,原諒我。”
千筱伊淚光暈染,答非所問地道:“都說少不讀紅樓,老不看三國。小時候我看《紅樓夢》,裡面有一句惜春的判詞。說的是,可憐侯門繡戶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這我知道,原應嘆息四春,元春薨逝,迎春被虐待致死,探春遠嫁。唯有惜春看得最清楚,竟然出了家。”
言至此處,她流着眼淚笑。“這戰場,我陪不了你。死,你不肯讓我陪你。然而我能夠給你,我所有能夠做的。夏侯燁,你今日在此處聽好了。我千筱伊兩世爲人,看透了人世苦楚,並沒有什麼放不下。宛然如今能交給凝舞同出塵,我自然放心。若你你一去不回,我自長伴青燈古佛,以鑑我心。”
夏侯燁面無表情,末了是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帶着無奈與哀慼。“那樣也好。”
千筱伊心內震痛,他竟然已然存了死意,他竟然一心求死!
他終於將目光與她對視,月光輕輕灑下一地旖旎的清輝,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月明星稀,海棠花赤。他們彼此許下永不分散的承諾,將過往埋在月色中,等着來日分享。可憐頭未白,離別先至。
描雲同黃鸝跟在兩人身後,擡頭看這一簾好月光,不知心中是什麼情絲。
黃鸝靜靜問了描雲一句:“雲姐姐可還想着那人麼?”
“許久以前就不敢想了。”描雲的聲音恍恍惚惚,似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她想起當年在臨璽宮外那一場驟然而至的傾盆大雨,一襲白衣的溫潤男子撐着傘緩步而來,輕輕地,將一半傘分給了跌坐在地上的千筱伊。
歲月正好,一見鍾情。
在來去匆匆的河流裡,她站起身回頭望,那副畫卷依舊清晰得恍如昨日,要在心中銘刻千萬年的時光。
她從來不曾將那句愛說出口,她也並不需要說出口。這份淺薄卑微的情感,只要她自己明白,其中的黯然銷魂。
本以爲會一、夜無眠的衆人,竟然是無夢至天明。興許他們都明白,這一場旖旎的美夢,就要走到結局。
天亮的時候,千筱伊抱着宛然去爲他送行。
文武百官都站在浮雲宮外,爲他們的君主送行。將宛然交給身後的描雲,千筱伊親自爲他斟送別酒。酒色晶瑩,音色清脆。
她斟兩杯,與他共執起酒杯,對視而笑。此時此刻,竟然覺得那樣悲壯。酒稍許烈,入口辛辣。藉着這股子辛辣,夏侯燁的眼淚就那樣落到杯中,濺出細微的水珠。
她伸手去擦他的眼淚,他抓着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喃喃道:“伊伊,我真是捨不得你。”
本不想哭,聽了這句話,淚珠卻不由自主濺落下來。千筱伊狠心收回手,下跪,朗聲道:“妾身恭送君上,望君上破敵凱旋,一雪前恥!”
衆人也高呼數聲。
“望君上破敵凱旋,一雪前恥!”
“望君上破敵凱旋,一雪前恥!”
“望君上破敵凱旋,一雪前恥!”
……
夏侯燁一下子摔了酒杯,大笑數聲。起身躍到馬背上,回過頭深深望了千筱伊一眼,她也是那樣戀戀不捨的目光,眼裡也是和他一樣的一抹絕然之色。他沉聲道:“借君後吉言!”說罷,高高舉起手中長劍,高聲喊道:“出征!”
劉居高聲唱喏:“君上出征!”
號角已響,千筱伊一把抱過宛然,沉默着哭得慘痛。她分明知道,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戰爭,卻依舊要放他去。
“君後孃娘,”描雲膝行過去,勸她道:“君上已經出了宮門,咱回罷。”
千筱伊不理她。描雲全了許久,見她仍舊神遊天外,只得將宛然從她懷裡扯出來,苦口婆心地道:“君後再難受也要考慮自己的身子,便是娘娘你受得住,宛然王姬又如何受的住?”
她這才愣愣回了神,卻是淚流滿面,毫無儀態。淚眼迷離地望向宛然,宛然許是被她這樣子嚇着了,皺着一張小臉,伸手去擦她臉上的眼淚。
“母后,你是不是跪累了,我們回去罷。”
千筱伊含着淚道了一聲好,伸手就要去抱她。宛然卻緊緊攥住她的小拇指,輕聲道:“母后跪乏了,宛然能自己走。”
他鼻子又是一酸,“好孩子,你是母后的好孩子。”
還未至福樂宮,便見黃鵲飛一般的走出來,焦急道:“君後孃娘可算是回來了,柔妃娘娘同黎妃娘娘來了,吵着鬧着要見君後。”
描雲因道:“今日是什麼日子,豈容他們胡來?!”
“奴婢勸過了,只是兩位娘娘不聽。”
千筱伊麪無表情,冷聲道:“你一個宮婢,他們如何肯聽。黃鸝,帶宛兒下去,別讓她見着什麼不好看的。”
“是。”
剛踏進福樂宮,便見柔妃同黎妃對峙一般分坐兩側。千筱伊清清冷冷笑了一聲,直起腰揹走進去。一襲紅衣在此刻竟然豔麗得像是鮮血染就,分外淒厲妖冶。她裙襬曳地的聲音瑣碎,分明細不可聞,卻一下下打在柔妃同黎妃兩人心上。
走到拐角處,她卻停住不動。那處擺着一盆雪白的醉蝶花,她伸手去擺弄花瓣,十指芊芊,同花朵交相映襯,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她掐了三朵白花下來,將一朵別在自己鬢角,另外兩朵給了描雲,道:“去給兩位娘娘戴上。”
她這般舉動引得柔妃大爲不解,卻並未違抗,從描雲手中取了一朵別上了。黎妃卻是側頭多了開來,對着千筱伊怒道:“君後孃娘這是什麼意思,宮裡頭沒有戴白花的說法。”
千筱伊不在意她無禮,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走向主位坐下。左右到了這步田地,再說規矩,也是惹人笑話。她撫摸着鬢角那朵白花,就像是對戀人一般溫柔私語:“什麼意思?自然是提早戴孝的意思。兩位妹妹竟然還想着,君上能有回來的一日麼……然而這白花也不是爲君上,是爲了妹妹你們自己……”
柔妃本在撫鬢角的話,驟聞此言,手下一顫,手上護甲竟然硬生生勾了一縷頭髮下來,痛得她眉頭緊鎖。
黎妃也是變色大變,強撐着不顯露出來。“何以君後孃娘說出這般大不敬的話來?!”
千筱伊忽的露出一個莫測的微笑來,低頭看着自己手上的護甲,淡聲道:“本想着多留妹妹們幾日,不曾想你們這樣不中用。君上剛走,便火急火燎來了。黃鵲,把備下的東西端進來。”
黃鵲在外應了一聲,託着一個托盤便進來。上頭是一把匕首,一條白綾,一壺酒,並上一本簿子。
“君後孃娘!”柔妃叫出聲,顫抖着身子回頭看向千筱伊,面上全是不可置信。她鬢角的白花經不住這般瑟縮,竟然掉落到地上。
千筱伊看了一眼沾染塵土的白花,語氣遺憾:“可惜了一朵好花。”轉頭看向黎妃,“柔妃妹妹素來怕事,還是黎妃你聰明一些。有什麼想問本宮的,本宮今日一定知無不言。”
黎妃狀似平靜,蒼白的脣色卻泄露了不安。她看着千筱伊,問她:“君後孃娘果然聰明,知道嬪妾心中一直有幾個難解的迷惑。嬪妾只想問娘娘三句話。”
“問。”
“第一,宛然王姬,是否真是君上之女?”
千筱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平日你這話是最以上犯下的,只是今日我不同你計較。宛然自然是君上的女兒,千真萬確。”
黎妃露出滿意的微笑,“第二,君後孃娘你,是否待君上有那麼一絲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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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她輕聲道:“我待君上,一直是真心。若無意於此,我不會嫁給他。”
她起身走到黃鵲身前,拿起那柄匕首,微笑着握在手裡。然後回頭繼續問:“第三,君上,可有那麼一瞬,疼惜過我。”
千筱伊悲哀地看向她,最終道:“今日之事,是君上的意思。你們可以選擇殉國,也可以選擇離去。君上不會怪罪你們。他臨行前說了一句,他這一生最愧對的,無非是你們。”
“愧對?”黎妃笑得幾乎站不住身子,眼淚紛紛滾落。千筱伊從未有想現在這樣覺得黎妃那樣美,像是夜晚綻放的曇花,驚鴻一現,足傾天下。“很好,我這一生,能換來君上一句愧對,也不枉了!”說着,她舉起匕首就往心窩處狠狠一捅。她今日穿了橘粉的衣裳,剎那間被血浸染,在胸口開出一朵妖冶的紅花。
“君後孃娘……你真是料得好…苟且偷生…非…非夏侯兒女所爲…”言至此處,她竟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淒厲大喊:“君上!妃妾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