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隔日凌晨,千筱伊起得稍稍有些遲了,換了宮裝正對鏡梳妝,便聽得描雲來報:“公主,赫連公子來了,正在外殿候着。”
千筱伊正取了一枚紅翡滴珠風頭金步搖,一擡眼卻從鏡中看見那人正緩步走來。暗自抿了脣笑道:“怎麼不待宮人通傳便進來了?你可知擅闖公主閨房,是大不敬之罪?”
赫連宇見被她識破,也不說什麼,只伸手按在她肩頭,手指輕輕滑過她耳上帶着的紅翡滴珠,滴珠冰涼,指尖卻是柔情脈脈。
“我不過是想瞧瞧美人晨起,尚未梳妝是什麼模樣。倒真是應了那句,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
“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千筱伊輕輕倚在赫連宇胸前,任其取了黛筆爲自己畫眉。“如今應的卻是一句,妝罷低聲問夫君,畫眉深淺入時無?”
“伊伊可是,迫不及待想當我的娘子了?恩?”最後一個恩字語氣分外勾人些,竟然頗有幾分調笑的味道。
千筱伊被他問得面色微微發紅,卻不經意聞到赫連宇身上一股味道,面色微微有些不對,卻強自鎮定道:“你身上有一股馨遠香氣,必是秋海棠開了。”
“小鼻子靈得很。”赫連宇笑着伸手刮過她的鼻尖。
千筱伊低了頭,目光之中良多隱忍,話中卻是一語雙關:“傜兒最是喜歡海棠,而普天之下,唯有一種海棠帶有香氣,恨海棠無香,由此得來。你說說,這樣稀罕的味兒,我怎麼會聞不出?”
赫連宇雖細細品了,卻未聽出有什麼異樣,仍舊笑語溫和的模樣。
“這海棠聽着倒是有幾分稀罕的,栽在了哪出,我竟不知,自己會沾上這等香氣。”
話中已是隱隱有了試探的意思。
千筱伊問道:“你今兒來時可順道去了別處?”
赫連宇面色不改,依舊微笑着說:“我不過是個外臣,哪裡能去別處。不過是見御花園花開的好,略略駐足了片刻。”
“原是這樣,”千筱伊低着頭,語氣帶着笑,眼中卻有疼痛閃過。“想是御膳房送了東西來,你先出去用些早膳,我衣袖上沾了胭脂,換一身。”
“你快些出來,我同你一道用。”
千筱伊擡起頭,目光冷凝地看着赫連宇連開的背影,心頭好似有什麼東西,一點點碎裂開來。
“公主,那秋海棠可是採妃宮中獨有的……”描雲方纔並未出去,如今見赫連宇走了,上前提醒千筱伊,眼中隱隱有一抹憂色。
千筱伊終是支撐不住,半趴在梳妝檯上,似是方從旖旎情夢中驚醒,後背無端生出萬千涼意。
“我知道……”千筱伊澀然開口,竟是萬般酸楚。“從一開始我便疑心了他,只是他演的太好太投入,又有着衛玄風做他的替罪羔羊,竟叫我真的陷了進去。如今想來,上回輸給他那塊令牌,竟成了吟夢軒同沁雪園的催命符!”
描雲聽得目瞪口呆,千筱伊卻是擡起頭冷笑。
“公主,可是要叫微生閣主出面?”冷靜下來後,描雲一面問,一面做了一個切刀的手勢。
千筱伊搖首,罔顧心中氾濫的疼痛,只道:“他尚且不知微生一族同歐陽一族已爲我所用,不能叫他看出端倪來。父皇昨兒才賜了婚,難不成今兒我便去回了?留着這底牌,保不齊最後便是護身符。”
描雲點點頭,又道:“那現下該當如何?”
“密信微生暮,不惜一切代價查出赫連宇所圖,若被人察覺,玉石俱焚也不能叫他們發現是何人在調查。另外,”千筱伊細細思量後方冷淡道:“趁赫連宇不經意,傳裁絹回來一趟。我倒是要問問,她跟着新主子這樣久,怎麼連這樣大的紕漏都沒有瞧出來。”
“是。”描雲應了一聲,剛要轉身去辦,千筱伊便喚住了她。
“慢着,這件事你不能去辦。母后去後她身側的荷兒和翠兒一直在宮中做事,母后已去,若這二人走動,想必不會惹人在意。令叫上先前侍候碧昭儀的惜香同惜芳,好好去查查那採妃。我總覺着,單憑她一人,攪不出這樣大的風浪來。”
描雲心知這事不能善了,卻只是頷首道:“是,公主。”面上不露一分異色。
誰料微生暮素來厲害,這回卻是連赫連宇的一星半點意圖都查不出。裁絹一事更是蹊蹺,一個大活人竟是活生生的失蹤了。
千筱伊聽聞這兩件事,心下更是擔憂。恰在此時,又是惜香來報,說是得了消息,查出蘇修媛同採妃近日交往分外密切。想來那採妃尚不知安貴妃已有二心,棄了這一頭同琳妃交好去了。
是夜,千筱伊一面挑燈刺繡,一面有一茬沒一茬地同千筱傜閒聊。正是描雲同織錦侍候着。只聽得一陣腳步聲,便見捻絲進來道:“公主,出事了。”
千筱伊還未說話,千筱傜已是問出了聲:“出了什麼事?”
“回公主的話,”捻絲面上有一絲幸災樂禍,“蘇修媛的安嬌公主同採妃的安純公主玩鬧,雙雙落水。安純公主尚在,安嬌公主卻是救治不及,歿了。”
聞言,千筱傜取了剪子剪去一段燭芯,回頭朝千筱伊道:“這可是大大的喜事,如今我便瞧着採妃、蘇修媛二人窩裡鬥了,保不齊還能添上一個琳妃。嗤,這琳妃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宮裡有的熱鬧了。”
千筱傜眉目之間帶着促狹。
千筱伊正繡一方紅蓋頭,蓋頭上的鳳凰振翅欲飛,形態逼真。她淡淡道:“描雲,替我備上一份厚禮,勸蘇修媛節哀。”
“是。”
“皇姐!”千筱傜已是忍不住叫出聲來,“那蘇修媛一看便不是什麼好人,你又何苦在她身上浪費銀子。我瞧這安嬌卻是歿得好極了,平日裡壞事多了,也叫蘇修媛認認報應二字怎寫。”
聞言,千筱伊眉頭緊皺,停了手中活計,略略不悅道:“誰教你的這些混賬話?!”說着,將一雙銳眼掃過織錦同捻絲,二人被看得心中一抖,皆跪了下去。
“公主恕罪。”
“皇……皇姐……”千筱傜雖心下不解,卻也知她真發了怒,心中不由發憷。
收回目光細細在燈下挑一根澄黃絲線穿了,千筱伊冷冷道:“織錦素來謹言慎行,必定是捻絲再你身邊嚼了耳朵根子。安嬌年幼,尚不懂事。雖其母同你我有嫌隙,她到底無辜。況且還是你我親妹,你竟說出這樣冷血無情的混賬話來,便是賞你兩巴掌都不爲過!”
“公主息怒,奴婢再不敢了,公主息怒!”捻絲像是被嚇着了,連連請罪。
被嚇着的何止捻絲?千筱傜也是面色發白,跪在了地上道:“皇姐息怒,安平實非成心,不過一時迷了心竅。又想着同蘇修媛的恩怨,故而說了錯話。捻絲不過是衷心才同我多說了幾句,皇姐萬萬莫要怪罪這無心之失。”
千筱伊繡着鳳凰,頭也不擡。“一句無心之失能讓你在宮中活多少日子?在宮中,失就是失,由不得你無心有意。你們可知今兒這話若是被旁人聽去,傳到父皇耳中,會鬧出什麼岔子來?!你當自己宮中當真是銅牆鐵壁了,也不過過腦子,什麼話都往外說?!”說到最後,話中少見的帶了幾分厲色。
跪着的幾人無不低着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便是連描雲也不由得藉口下去端茶,離這風暴中心遠了些。
一時間只有那昏黃的燭光還在搖曳。
少頃,千筱伊收了威壓,淡淡道:“捻絲自去姑姑去領十巴掌小懲大誡。織錦身爲掌事女官,不曾好生教引安平公主,調教下人不力,免去這個月的月俸。安平,去小佛堂抄佛經。什麼時候安嬌公主出了新喪,什麼時候你再出來。”
幾人也不敢反駁,心知自個兒又粗,這已是小懲大誡了,故而只得只悶聲領了。
“是,奴婢謝公主恩典。”
“安平謝皇姐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