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纏、綿,正是一年中最草長鶯飛時候。桃花嫣然,在後宮中開出層層疊疊的粉色,倒是令這陰沉的後宮鮮亮不少。
正是百無聊賴,千筱伊去了臨伊宮前頭的小院子裡。一池清水蜿蜒流淌,池邊有一樹桃花悄然開放。千筱伊轉身取過描雲手裡的紙傘,笑道:“去取茶具來。幾日不來,這裡倒又是別有一番冬天了。囑咐人將池子邊上的石凳子拾掇乾淨了,這樣好的春景,不可平白辜負了。”
描雲也笑道:“倒是許久不曾見着皇后娘娘這樣好興致了,奴婢這就去。”說着囑咐一旁的黃鸝道:“你在這裡好生伺候着皇后娘娘,若是出了岔子,仔細你的皮!”說罷,便彎腰走入一旁黃雀傘下,二人往宮裡去了。
黃鸝跟着千筱伊走到池邊,往池面一看,笑道:“皇后娘娘快看,這池子裡好多鯉魚。”
千筱伊低頭去看,果然看見水面上紅的白的黃的,擁其朵朵漣漪,像是美麗的花朵。她笑了,道:“待會子取了茶具來,可允你拿着茶葉餵魚去。”
“上好的碧螺春拿着去餵魚?宮裡頭除了皇后娘娘,什麼人還敢有這樣大的手筆?”卻聽見清清朗朗的一個笑聲從那端遙遙傳來,像是清風吹過山崗,露珠輕輕從荷葉滾落。
千筱伊不敢置信地轉過頭,耳畔流蘇畫出優美動人的弧線。
他站在桃花樹下,清冉微笑。微風徐來,吹皺一池碧水,吹散一樹桃花。花瓣輕輕落在他身上,讓她又想起奇人谷裡,梔子花樹下那一場美麗盛大的六月雪。
是你啊,闊別這許久的男子。
千筱伊顫抖着雙脣,眼中閃爍着美麗的水光。“浚之……”
黃鸝倒吸一口冷氣,扯了扯千筱伊的衣角,“皇后娘娘!”見千筱伊還在出神,黃鸝無奈,只得上前一步,行了個十足的大禮:“奴婢給燁親王請安,王爺萬安。”
遐洉國燁親王,夏侯燁,其字——浚之。
夏侯燁被她一驚,回過神來,面上仍舊是溫和的微笑,動作卻恭敬而有禮。他深深俯下身去,道:“微臣夏侯燁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福千歲。”
千筱伊見了這一個禮,方纔回過味來,收了面上神色,扯出一個端莊的微笑來,道:“燁親王有禮了,起來罷。”
“謝娘娘。”夏侯燁謝了恩起身,方走近她,微笑道:“多日不見,娘娘一切可好。”
“自然,”千筱伊斂去眉目之間的異色,“燁親王一切安好?”
夏侯燁走到離她幾步之遙外,靜靜看着水池裡遊動的錦鯉,微笑如水悠悠。“皇后娘娘,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千筱伊整了整自己發間金簪,淡聲道:“敢問燁親王,何謂東風?”
話音剛落,便聽那廂描雲一面脆生生笑,一面道:“皇后娘娘,茶具取來了。娘娘許久不曾用它,瞧着花色都暗淡了許多,別是這麼個小東西也知道委屈罷。”
走近了纔看見夏侯燁也在,一時愣了,邊上黃雀忙悄聲道:“描雲姑姑!”描雲方拿着茶具行了個禮,強笑道:“原來是燁親王,奴婢見過王爺。”
夏侯燁看見她手裡茶具,詫異道:“怎麼?這樣糾纏不休的春雨裡頭,你竟然要煮茶?春雨寒涼,仔細受了寒氣去。”
千筱伊取過描雲手中茶具,又將小炭爐點燃,一面巧笑嫣然:“你卻是不知這裡頭的好處。春雨之中,帶着的草葉香氣、花朵香氣何其多?這樣好的雨霧裡頭,沾衣欲溼,衣袖上頭自然帶着一股難以言明的風、流韻味。而此時,點炭煮茶,雨水之中清然之氣自然融入。如此一番,正是當季的好東西。非常人所能知會一二。”
“偏生又是你這樣許多的大道理,”夏侯燁撩起衣袍坐到她對面,道:“卻是客不請自來,微臣今日向娘娘討一杯好茶吃何如?”
“這個麼……”千筱伊抿脣淺笑,自有一身溫柔別緻。“卻又如何不能呢?只是請你一杯茶是簡單的事,若是被旁人看了去,卻又不知傳出如何的話來,平白的叫人心煩。”說着便扭頭朝黃鸝道:“聽宮裡頭的人說,今日衛親王同臨親王進宮來面聖。這樣,你去請皇上同兩位王爺來,再去請了歐陽家的兩位小姐。也不能,厚此薄彼不是?”說到最後,朝着夏侯燁揚眉一笑,清灩流波,其中美麗奪目,不能盡述。
“皇上他,待娘娘可好?”夏侯燁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在茶具中飛快穿梭,沉聲問。
千筱伊手指微微一頓,片刻後方道:“若論尊重,皇上讓本宮成了最體面的皇后。皇上待本宮,自然是極好的。”
“請容微臣冒犯問娘娘一句,”夏侯燁凝聲問:“娘娘是否想過,息風於曠野?”
千筱伊擡起頭看他,面色平靜,並無別情。茶水被煮沸,發出輕微的聲響。雨霧輕輕,飄落在衣上,是春季特有的青綿柔軟。
“燁親王,”她道,“水開了,請將你手邊的茶葉罐子遞給本宮。”
夏侯燁收回目光,面上有靜靜流淌的清潤笑意。將茶葉罐子遞給她的時候,指尖不經意相觸,帶出一陣心悸。
他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宋汐,蘇城第一美女,最天真無邪的小汐兒。她也是被這樣逼到絕路,卻依舊執拗。是什麼人在她身體肺腑下了蠱,一次兩次都被同一個人折磨。天可見憐,前世他被隱瞞,知道她死後才知道她受了那樣多苦楚。他甚至,還怨過她在婚禮上不辭而別。最後他才知道,她並沒有什麼錯。她唯一的過錯便是遇見了凌然,並且愛上了他,不可自拔。如果那一年,他沒有帶她去申城就好了。不必遇見,就不會有那一場劫難的開始。就不會……來到這麼一個地方,連想要愛她,都要小心翼翼。
是誰說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樣準,這樣準。
添香走到院子口,道:“皇后娘娘,棋姑娘和畫姑娘來了。”
千筱伊朗聲道:“請進來,賜座。”
二人都身着粉色宮裝,嬌俏美麗,是花季少女特有的韻致。“皇后娘娘萬安。”
千筱伊略頷首,朝夏侯燁那裡示意一眼,道:“這位是遐洉國燁親王,你們見一見禮。皇上不多時就來了,還有臨親王。”
“是,臣女明白。”二人異口同聲,下垂着的視線卻不約而同地往夏侯燁那裡飄去。
千筱伊微笑着看他,眸中卻有一絲輕嘲。夏侯燁回他一個微笑,不置可否,只道:“皇后娘娘,水開了。”
正當此時,外頭傳來內侍的聲音:“皇上駕到~衛親王到~臨親王到~”
四人皆起身,又是一番行禮。
赫連宇擡了擡袖子,道:“都起來罷。”卻見他身後走出一個緋色衣裳的宮妃,朝千筱伊行禮道:“嬪妾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安。”
卻是茹容華。茹容華得了千筱伊起身的令兒,回身便伸手自發攬住了赫連宇的手臂,甜笑道:“聽聞皇后娘娘請皇上來品茶,嬪妾恰好隨侍,便一道來討娘娘一杯茶喝,娘娘不會怪罪吧?”
“怎麼會?”千筱伊麪不改色,淡聲道:“描雲,添幾個凳子來,叫茹容華站着,像什麼樣子?”
“不用!”比起一人坐着,茹容華自然更喜歡站在赫連宇身邊。更能顯示自己的身份,何樂不爲?
“茹容華,”千筱伊揚聲,微微冷下臉來。“此乃臨伊宮,並非善悅宮。”
“皇后貫是守禮的,茹兒,別使小性子,坐下,別累着。”赫連宇這一番話,明面上是向着千筱伊,口中卻句句都護着茹容華,分明是偏chong的樣子。
衆人心內皆不由暗歎,瞧着皇后娘娘已然不復從前了。皇上如今已有新chong,又是不輸皇后娘娘的美貌。今日這樣看來,卻是比皇后娘娘更會討皇上歡心。果然後宮波雲詭譎,非常人所能窺測。
茶已泡好,千筱伊將茶水注入杯中,神色如常。命描雲將茶水分給衆人,自己卻是捧着一盞茶水遞給赫連宇,柔聲道:“這是第二遍茶水,剛出了色,又去了澀意,皇上還請用用,可還順口。”
赫連宇取過輕飲,茹容華卻嬌聲道:“到底是皇后娘娘好心思,嬪妾卻是不知,這茶同在屋子裡頭吃,有什麼不同了。”
夏侯燁捏着茶盞的手微微一緊,伊伊她,竟然被這樣折辱嗎?他寒聲道:“茹小主自然不知,這茶吃的卻是一個過程裡的韻致。無心賞春景,自然吃不出這茶的好來。”
茹容華面色不悅,奈何他是外臣,她便是心內不虞,也無可奈何。當下便藉着撇茶沫,掩去自己的尷尬之色。
赫連宇清了清聲,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茹兒乖乖的當朕的愛妃便是,不必想這樣許多。”
茹容華聽到此處,又喜笑顏開:“是,皇上,婢妾遵旨。”
“有茶無樂,甚爲無趣。”赫連宇靜靜用過一盞茶,輕聲道。
千筱伊微笑着放了茶盞,道:“這位是歐陽家的棋姑娘,擅棋。不若讓她陪着皇上下幾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