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憲平淡地說,“王上是聰明人。所以在下同您交談,不願一開始就繞圈子,說些沒意義的話。”
小宛王頗感興趣地伸手,示意他往下說。
他看着對方,開門見山便道,“聽說王上打算同匈奴母閼氏一起,討伐呼屠王子。我此來,意在勸說您改伐烏孫。”
鄧疊在旁聽的大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千里迢迢來到此地,竟是要說這個。
小宛王也露出詫異神色,在心內沉吟許久,都想不通此事他能得到什麼益處。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
竇憲神色自若道,“早就聽說王上執政,頗著危重。以致小宛政治清明,漸有問鼎西域之兆。那麼敢問王上可曾聽過我漢人一句話?爭民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王上選與匈奴母閼氏聯手,剿滅無罪的呼屠,固然可在事成後分得一些土地,但於人心上,怕是會有所損傷吧。長此以往,恐怕會去王業遠矣。”
“王業。”小宛王在口中玩味着這兩個字,“恐怕你心中的王業,和本王的並不一樣啊。竇將軍,實話說吧,我並不在乎什麼聲名。我只知道欲富者先廣其地,欲強者先富其民。比起虛無縹緲的名聲,土地纔是握在手裡的真正東西。”
“所以在僻遠的烏孫和土地肥沃的匈奴之間,王上選了後者?其實不然。王上,土地固然重要,可這之後呢?鮮卑、烏桓、西羌,一旦見您辣手以對無罪的呼屠,他們怎麼會不心生警惕?屆時如他們聯合到一起,共同抵禦小宛怎麼辦?”
小宛王皺眉,“我並沒有攻打這三國的念頭,你不要信口開河。”
竇憲淡淡地笑,“可鮮卑等國眼見呼屠無罪,尚被王上所滅,又怎麼會不膽戰心驚?在下是不是信口開河,王上換個立場,一想便知。”
小宛王呼吸窒住,沒有應答。
“所以與其傷呼屠,得不義之名,又引鮮卑等三國反感,王上不如考慮調轉劍鋒,先處置烏孫。在下聽聞烏孫身爲西僻之國,向來以強盜行徑著稱。王上除他,一可得土地千里,二可得禁暴之名。既得財而除西域諸國禍患,將來王上善自從政,西域諸國必先後歸附。”
小宛王眯着眼睛看他,“你千里迢迢而來,難道只是爲我分析這許多利害麼?”
竇憲爽快地說不然,“王上耳目靈通,應當也知在下是因國內外戚爭執,暫時被下放到敦煌。在下養尊處優多年,不願任期內出戰事。無奈匈奴虎視眈眈,如今母閼氏又聯絡了王上您。——哪怕你們現在劍鋒不指向敦煌,說實話,在下心裡也是怕的。所以今日冒險前來,請王上暫勿與匈奴結交,免叫在下在敦煌的這一年提心吊膽。”
小宛王聽的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和你說話真是痛快!”
竇憲微微一笑,“和聰明人繞彎子,是愚蠢之舉。”他站了起來,拱手,“在下初次造訪就說了這些話,王上有所遲疑也是該的。只是在下句句都發自肺腑,還望您好好考慮。”
小宛王點點頭,“我讓人送你回去。”
竇憲謝過了他,帶着鄧疊,跟着小宛皇宮內的僕從出去了。
等出了小宛的皇宮,只剩下兩人,鄧疊終於忍不住色變,道,“將軍怎麼能提議小宛王去打烏孫呢?這對咱們有什麼好處?您應該勸他同咱們一起討伐匈奴啊!”
竇憲看了他一眼,“那是太過明顯的挑撥了,你以爲小宛王是傻子麼?”
鄧疊還待要說,竇憲已道,“你先回去吧。”
他愣住,問,“將軍不同在下一起回去麼?”
竇憲低下頭,“我在小宛都城內稍微逛一圈,看看...看看他們的日常生活。”
鄧疊緊皺眉頭,“雖然此地離敦煌郡近,人民又都被同化,但終究這兒是異國。將軍孤身在此,總是不妥。”
竇憲有些疲憊地說,“沒有關係。你回去吧。”說着,也不等鄧疊答言,便翻身上馬,往小宛的都城中心而去。
小宛這些年漸漸地興了起來,都城也造的十分氣派,方圓足有四十餘里。一條名爲“護龍”的河圍繞在四周,周邊種滿楊柳。竇憲一路行來,又見不少巨木所架的橋樑,宛如飛虹一般貫穿城市。比起大漢中規中矩的建築,這裡實在叫人驚歎。
等到了都城最中心,人馬繁華,路途擁堵,竇憲下了馬,牽着宵風一路默默地走着。
沿途的商販們見他眉目裝束,便知他是漢人,紛紛招呼,“公子來看看我們這兒的琉璃吧!”“帶些紅寶石回去!”
竇憲搖頭,只是一家一家地問,“你這兒有煙花嗎?”
問到第七家的時候,終於有個小商販眉開眼笑地說,“公子可算是問對人了!這正逢過年,各家的煙火都銷售空了,只有我家的煙花是這城內最多的,到現在還剩了不少。公子看看,要什麼樣的都有。”
竇憲點點頭,把馬拴在一邊的樹上,來到攤位前仔仔細細地挑選,一邊問商販,“這是什麼圖樣的?”
對方耐心地一樣一樣介紹了過去,最終竇憲挑了滿滿的一褡褳。
商販一邊從他手裡接過銅錢,一邊笑道,“公子這是帶回去,和家人一起放吧?買了這樣多。”
竇憲抿緊了嘴,沒有說話。
商販以爲他是不愛說話,笑吟吟地又道,“公子看着也有二十來歲了,應該成家了吧。買這些回去,是給家裡的夫人孩子的嗎?公子回家可以先放藍色那捲,裡頭是圓形的花捲的圖案,孩子看了啊都喜歡。要不先放黃色那捲也好,裡頭藏了海棠花的紋樣,在天空點燃了放起來,就像置身花海一樣。我家那口子就最喜歡這個......”
竇憲不欲再聽,從他手裡接過了褡褳,低着頭,牽着馬就離開了。
“砰,砰...”
無數絢爛美妙的煙花燃放在天際。
竇憲獨自坐在小宛郊外的曠野裡,擡起頭貪看着天空。
冬日的深夜,天色像是墨一樣的漆黑。風冷冷的,毫不留情地刮擦着人的臉頰。又鑽進單薄的衣服裡,像是刀子一樣,捅開內心最軟弱的地方。
“...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傻樣!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西域小宛,那裡的人手更巧。他們能在煙花裡藏花兒圖樣呢,一旦在天上燃放,彷彿置身花海。”
“那你什麼時候帶我去?”
“唔...等你長到這麼高。”
“哼,我若果然長到那麼高,不成了妖怪了?你不僅不想帶我去,你還哄我!”
有嬌俏的聲音在耳邊盈盈。並且不斷迴響,越說聲音越大。
竇憲的喉間一陣乾澀,更兼被寒氣所逼,忍不住以手握拳,輕聲咳嗽了起來。
正逢一卷煙火燃放完。他顧不上緊一緊衣襟,忙拿起一卷新的煙花,點燃,遠遠地放到曠野裡。
剛一走開,那捲煙花便“砰!”的又開始放了起來。
他舒了口氣,靠在身後冰涼的大石上,長久地、沉默無言地繼續看着天空。
時已至二月,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現在正在過年吧。
不知道父親的病好些了沒有?母親晚上睡的好嗎?履霜能不能應付的來宋月樓?
他想起那個名字,有一瞬間的茫然。
自他們分別,已有三年。
這之間,他們斷斷續續地有過一些相見,但終究宮門有別,見面的次數,統共也沒超過十次。
長久而無情的時光,其實已逐漸地讓他忘懷了一些事。當初的怨憤填胸,也已慢慢被沖淡。但是每每念及那個名字,總有無法忘記的過去浮現在心頭。
他擡眼四顧。深冬的夜裡,天地之間是這樣寂靜。只有曠野之外,幾家零星的簡陋農舍裡,幾條被寒冷凍醒的貓狗在帶着顫音輕輕地叫。
他落寞地順着聲音看去。天上煙花燃燒時那一瞬間的光亮,微弱地照亮着他的臉。
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一句年少時讀過的詩:半生寒塘路,煙花一半醒。
是啊,煙花本就是冷的。好比他生命中的人和事,再怎麼鮮豔熱烈地存在過,還是那樣輕易就會走向分別。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滿滿一褡褳的煙花都放完了,四周再沒有一點亮光。他手攥着冰冷的石頭,茫然地出着神。寒意一層層地侵入他肌膚,而他沒有任何知覺。一直坐到天際早霞初升,天空有了隱隱約約的亮光,才終於站起來。頂着放肆的冷風,翻身上馬,往敦煌而去。
大概是冷風吹的太久,竇憲回去敦煌後就開始發熱。
吳維安聽說了,忙帶着夫人用心做的雞湯,前來探望。不料根本見不到竇憲,就被竇順攔在了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