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戰局結束,恆山邊都是匈奴人的屍首。
竇憲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擦了把臉上的血與汗。
主簿黃朗朗聲大笑,“咱們都錯怪將軍了!早先見將軍碌碌無爲,又說什麼破匈奴會食,咱們心裡啊,都是一包氣,到現在勝了,才慢慢明白過來。”
竇憲平淡道,“若非置之死地,如何能得重生?所謂驅人而戰罷了。”見黃朗穿着盔甲,手舞大刀,他忽然想起對方是一屆文臣,有些驚訝地挑眉看着他。
對方拍着胸脯道,“將軍別看在下是一屆書生,發願殺蠻夷也有十來年了,一直跟着敦煌的士兵們訓練體能。今日,終於叫我也嚐到了做武將的滋味!”哈哈大笑起來。
竇憲本以爲此人性情急躁,不堪大用,但眼見他這樣豪情沖天,不由也內心敬佩。吩咐衆人,“留下一半人清理戰場。剩下的人,隨我回去用飯。”他挑眉大笑,“但願太守爲我們熱的酒,尚有餘溫!”
衆人轟然地響應,隨着他策馬回城。
捷報早已經傳回了城內。竇憲一行人回去,城中子民都簞食壺漿,熱烈地迎接他們。一時之間城內熱鬧非凡,家家都點亮了蠟燭,照的敦煌宛如白晝。竇憲好不容易纔帶着人破開人潮,回到太守府邸。
吳維安果然已經帶着人準備好了酒食。他親自站在府門前迎接衆人,高聲笑道,“將軍今日率軍一舉擊殺匈奴單于及其精銳。暫請歇息一晚,明日整頓軍旅,再指匈奴王庭!”
他語音落地,羣情激昂,振臂跟隨高呼。
竇憲面上也有得色,跳下了馬,跟着吳維安往府內走。
不料才走到一半,便見竇順握着一卷紙,沒頭蒼蠅似的在到處問,“我們世子呢?我們世子呢?”
竇憲看着,不由地皺起了眉,揚聲道,“竇順。”
竇順見到他,匆匆地跑了過,連聲道,“世子可算回來了,世子可算回來了......”
竇憲皺眉輕斥,“和你說了多少遍,在外不許喊世......”
他的話語被竇順“撲通”的跪倒聲打斷了。竇順眼睛裡滾出很大一行眼淚。他顫抖地說,“侯爺去世了。”
他一語既出,竇憲頓覺腦中“嗡”的一聲響,好不容易纔能問出口,“你說什麼?”
竇順極力地忍着淚,重複了一遍,“侯爺去世了,大長公主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消息。”
見竇憲長久的都沒有聲音,吳維安內心惴惴起來,命周圍好奇的僕從都退下,這才問竇順,“確定麼?會不會是謠傳?”
竇順搖頭,將手裡緊攥着的那頁紙呈上來,“剛拿到的家書。大長公主親自寫的。”
竇憲沒有伸手去拿,只是僵硬地擡眼去看。
一行熟悉的字體跳入他眼中,“汝父病重、不得治,已於今日歿。”落款是二月十九日。
的確是半個月前。
竇憲死死地盯着那頁紙,僵硬地呼吸着。
耳邊,竇順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怎麼會這樣?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回京吧。
吳維安也擔憂地在旁安慰他:將軍節哀。竇侯到底也是享盡尊榮走的,何況有您這樣的兒子,他一定不枉此生。
竇憲到現在反而鎮定了下來,一句句地聽着他們的話,全部都聽懂了、全部都聽進去了,一點慌亂和難過都沒有。
他點點頭,自己也想不到會這樣的條理清晰,“太守,請你稍後出去告訴士兵們一聲,這幾天會隨我直搗匈奴王庭。今夜務必吃好、休息好。”他頓了頓,又道,“匈奴母閼氏痛失愛子,必會傾舉國之力抵擋我們。請讓士兵們都做好準備,接下來的仗不會好打。”
吳維安見他面色異常的沉着冷靜,心頭泛上憐憫,低聲道,“將軍如果想哭,儘管哭出來吧,此地只有在下和竇順兩人。”
竇憲搖了搖頭,平淡地說,“我沒什麼,當務之急是一舉剷除匈奴。”他仰頭看了一會兒天空,調整着呼吸,道,“先去吃飯吧。”
次日裡,竇憲剛用過早飯,吳維安便帶着人匆匆來報,“匈奴母閼氏得知軍臣單于死於恆山,果然大爲驚怒,竟不計前嫌點了右賢王呼廚泉爲將。”
竇憲敏銳地捕捉到了“不計前嫌”四個字,重複了一遍。
吳維安解釋,“呼廚泉是先代單于的另一個弟弟,因備受先單于信任,也一度被母閼氏猜忌。好在他爲人急流勇退,一力地辭了實職,西遊羌國。這才避免了吉康的結局。
竇憲皺眉問,“此人既與母閼氏不和,怎麼這樣的關頭,母閼氏去找了他?”
吳維安嘆道,“還不是那母閼氏找不着人。那女人爲讓自己的兒子當上單于,這幾年間,早把各部落孔武有力的將領殺的殺、放逐的放逐。”
竇憲聽的冷笑起來,“怪不得去向宿敵求救呢。只是呼廚泉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吧。今既願意來打漢軍,大約還是母閼氏許給了他什麼東西。”
他與吳維安的視線撞到一起。兩人共同吐出兩個字,“——國家!”
竇憲負着手說,“否則以他的爲人,怎願意來趟這趟渾水?”
吳維安想起呼廚泉幾年間西遊西羌,憂心道,“母閼氏許下重酬固然是一個原因。呼廚泉與西羌王交好,有把握能借兵退漢軍,這纔是真正原因吧。咱們怎能容他如此?”
竇憲輕蔑地笑,“不,就讓他去向西羌借兵。”
吳維安面露憂色,“可是西羌人向以悍勇聞名,一旦與匈奴殘餘士兵合二爲一,恐怕咱們......”
“不用怕。有母閼氏在,西羌翻不出什麼大浪來。”竇憲看着吳維安,一字一字道,“你去想辦法,派人讓母閼氏那裡知道呼廚泉的打算。傳播的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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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不到兩日,便有結論傳來。
——母閼氏綁縛了呼廚泉的心腹,命他在衆人面前吐露呼廚泉交結西羌、欲裂匈奴的打算。
如今匈奴的親貴,泰半都是母閼氏的親信。他們本就害怕將來呼廚泉事成,回身斬殺母閼氏與他們一衆人等。聽聞這事,更驚恐了,紛紛說,“還好尚未讓他掌兵,否則我等的頭顱,不落入漢人手,倒要落入西羌人手中了!”
母閼氏稱是,當即命人捕殺了右賢王呼廚泉。
消息不久便傳播至匈奴朝中。剩下的文臣聽聞此事,都義憤填膺。母閼氏到此時大約也明白中計了,只是不肯認錯,終日裡閉帳不出。
與此同時,漢軍的攻勢越發猛烈,幾乎有將匈奴滅國的趨勢。
而匈奴的精英已在上一次隨着軍臣一同覆滅。餘下的人雖有戰意,也勇猛可嘉,無奈並無好的將領統帥。於是只能一日日地被漢軍圍堵,人數銳減成了十之六七。他們再也不敢戀戰,退守回了本國。
但漢軍已將他們視爲母親河的黑水河投毒,又包抄了四面。
這時,國內餘下的親貴們都打聽到是軍臣帶着人掘了敦煌人的墓,以致他們下了死志,不滅匈奴不干休,一個個都大驚失色。又想起枉死的呼廚泉——若有他帶領,本族不至於到如今這地步。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在第四日晚間,衝破了王帳,共同勒死了母閼氏。隨即有一部分人拼了命去突圍,打算前往烏孫投奔呼屠王子。
聽說懷有此唸的人,只有十之一二得以突圍而出,剩下的無不死於漢軍之手,但沒有一個人求饒。屍體堆在黑水河邊,染紅了整個上游。
這消息傳回匈奴國內,剩下的人沒有再做無力的抵抗,由身份最高的左賢王率領着,遞交了降表。
“建初二年三月,匈奴動盪。車騎將軍竇憲,率副將鄧疊,及敦煌郡兵馬,先誅軍臣單于於恆山。又率精騎圍匈奴王庭八日,斬殺突圍者四萬人。虜衆崩潰,遞降表請休戰。憲獲溫犢須、溫吾、柳鞮等八十一部降者,前後三十餘萬人生口馬。牛、羊、橐駝百餘萬頭。唯右大都尉須訾遁走,與王子呼屠率殘部奔至渠比鞮海。”
那一日過去後,大漢的史書上留下了這樣的記載。
彼時的敦煌,處於一種異常的興奮的海洋裡,爲此後徹底解除了邊境的威脅而載歌載舞。
太守吳維安忙着處置匈奴戰俘,主簿黃朗手忙腳亂地替他琢磨怎樣寫奏表。
新的時代逐漸地拉開序幕。
只除了竇憲。
匈奴國滅後,他沒有參加敦煌的任何一場慶典,就悄然地策馬離開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隨身物件,帶着長隨和婢女策馬疾奔,趕回帝京。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塵埃落定。只除了他,要回去見一見過世的父親。
爹,爹。
早春的風還十分料峭,刮在臉上,生疼生疼。木香和竇順都極力地合緊自己的衣襟,才能勉強忍耐着寒意。但見竇憲穿着單薄,又不以爲意。木香不由地道,“再穿件披風吧,世子...”
他沒有任何迴應,只將手中馬鞭狠狠地抽下,催馬加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