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門口傳來孩童的嬉戲。是竇武帶着謝重在玩。履霜正心亂,擡起頭想讓兒子帶着謝重去別處玩。忽然愣住了。
方纔謝重進來,一直畏畏縮縮的,她沒看清他的相貌。但現在在日光下,謝重放開了,嘻嘻地笑着,面貌很明顯了,細長眉、細長眼。
胡姨娘擦了擦眼淚,唏噓地說,“阿重和大姑娘長的很像呢。他生下來,人人都說他最像的不是爹,也不是娘,居然是姐姐。當時老爺也驚嚇的什麼似的。說怎麼會?我就講啊,大姑娘以前小,眉眼還沒長開,大了自然是像老爺的啊。阿重像她,其實也就是像老爺。又說,不如把咱們大姑娘接回家?老爺說不必了。謝家是什麼地方,竇家是什麼門楣?何況他也對不起姑娘...”
她說的絮絮,履霜一句都沒聽進去。不能置信的,一直只是在說,“怎麼可能呢?”幾步跑了過去,抓住了謝重。
她的力氣重,謝重不由地哭了起來。胡姨娘看的心疼,快步走了過去,“怎麼了,太后?”
履霜抓住她的袖子,急聲問,“我和他像嗎?”
胡姨娘一頭霧水,好半天才說,“像...都是老爺的孩子,自然像了...剛剛我不是還說...”把方纔的話絮絮叨叨地又複述了一遍。
而履霜覺得身體森然發冷。
爲什麼呢?她長的像謝璧?那也就說,她不是成息侯竇勳的女兒?那麼竇武怎麼會是六指呢?
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手攥住袖子幾乎思索不了。但想到竇憲阻攔着,不讓她知道父親的死訊,像有一道閃電劈過頭頂。
“雲嬸...”她喃喃地說。想起他一直說雲嬸還沒有來。好像抓住了一點什麼頭緒。強忍了下來,對身旁的胡姨娘母子說,“姨娘先回去吧。以後就住在京師裡,安置的事,都找竹茹。”
胡姨娘面露喜色,也沒多糾纏,千恩萬謝的,跟着竹茹出去了。
稍後竹茹回來,履霜立刻踏前了一步,迅速地吩咐着她,“去,你現在就出宮去!想辦法找雲嬸來!”
竹茹安撫着她,又問,“怎麼找呢?茫茫人海,咱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啊?”
“她一定來過京師了。”履霜的手指緊緊嵌入掌心,努力地思考着,不讓腦子遲鈍下來,“所以你悄悄去向竇府的底下人打聽,這段時日,他們是否護送過誰?仔細別叫半夏知道了。”
竇憲是在七日後的傍晚回京的。
一路上,他惦記着妻兒,歸心似箭。又在河東郡買了不少的衣料、香粉,提在手裡,打算一見到履霜就送給她。
但等到了內殿,裡頭竟黑漆漆的,也沒點燈。他以爲她在睡,有意地放輕了腳步。卻聽她道,“沒事,你進來吧。”
他鬆了口氣,去摸蠟燭,“那怎麼不點燈?是不是剛睡醒?”又問,“孩子們呢?”
燭光被點亮,映照出她漠然的一張臉。
他心裡咯噔了一下,試探地問,“怎麼了?阿武鬧你了?”
她擡起頭看着他,面無表情。
他以爲是竇武把她氣着了,放下了東西,擼着袖子說,“我去找他。”
但她道,“我把他和石榴,暫時送到嘉孚家了。”
他詫異地說,“這是做什麼?我今天回來啊。”
“——我見過雲嬸了。”她打斷了,忽然說。
他剎那間失措,後退了幾步,渾身僵硬。
她看着他,又道,“還有我爹死了,爲什麼也不告訴我?”
他猜想她未必知道事情的全部,懷抱着僥倖,還想打馬虎眼過去,“是、是嗎?我、我不知道啊...那我們擇個空閒的日子,一起去拜祭岳父吧...”
“你不知道?真的嗎?爲什麼到現在還要騙我呢?”
他心裡狠狠地一沉。幾步奔了過去,去握她的手,“履霜,履霜,你聽我說!”
她沒有把手抽出來,疲憊地只說,“還要再說什麼呢?”她沉默良久後,忽然流了一行眼淚下來,“竇憲,和你在一起十四年,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和你說過我的童年。”
他直覺地不想聽,指着外面說,“我們把阿武和石榴接回來,好不好?我幾天不見他們了,履霜!”
但她恍若未聞,自顧自地說,“我出生的時候,我娘就死了。爹對我一直很壞。朝打夕罵,而且常常不給我飯吃。你想不到吧?我在謝府的時候,經常偷東西吃。廚房的、那些姨娘那裡的、甚至小丫頭房間的,我都偷過。後來被我爹發現了,又是一頓毒打,府裡的人也厭惡我,給我起了種種名號。可是沒有辦法啊,我還是餓,就只能撿府裡的花、菜、死掉的小黃雀吃。你知道我爲什麼有一手好廚藝,又認識那麼多香料嗎?就是從那裡來的。那年...我們剛在一起,記得我做槐花飯給你吃,你很高興,說要讓府裡的廚子都學學。那個時候,我很害怕。竇憲,你不知道,那只是沒有飯吃的人,才吃的東西。只有你,侯府公子,一無所知。”
他不敢聽,撫着她的臉,急切地說,“別說了好嗎?”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辦,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堆東西說,“你看,那是我給你買的衣料。我自己挑的,你看一看!”
她順着他指的看了一眼,“真是好衣料。”低着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袖子發呆,“在十四歲以前,我碰都沒碰過那種料子。那時候我常年只有兩三件衣服可以穿,都是我娘留下來的舊衣服。要不就是胡姨娘看我可憐,偷偷給我做的。記得那時候,我有一件粉色繡花的外衣,特別好看,可是那時候我在長身體啊,很快就不能穿了。我又不敢再去麻煩胡姨娘,只好勉強地穿着,把那件衣服改了又改。即便這樣,那件衣服也很快就壞掉了,袖口幾乎被磨沒了。衣襬那裡也常年有線頭垂在外面。可是竇憲,我根本不敢抽,也不敢剪。我生怕那截線頭抽了出來,整件衣服也毀了,以後我再也沒有衣服可穿。”她擡起臉,問,“你知道那種貧窮的、沒有父母愛的滋味嗎?”
他心中一痛,緊緊地握着她的手說,“我知道,我知道!履霜,履霜,我會好好待你的。姑姑和姑父沒有給你的,我都給你。把我的一切都給你!”
但她說,“那麼阿武呢?”她猝然地掉下一滴很大的眼淚,“一想到我的兒子有和我一樣的童年,我就恨不得殺了她,殺了我自己。”
他知道她在說誰。但沒有辦法,甚至他不敢說出來,只能不斷地道着歉。
她根本聽不下去,手捂住臉,突然痛哭失聲,“我的兒子,他才十一歲啊,卻已經像個大人。我寧可他像別的孩子那樣淘氣,讓我每天都想打他,也不要他那麼懂事...她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呢?我有什麼錯?她是公主啊,如果怨恨舅舅,爲什麼不和他和離,卻把錯都怪到我的頭上?還有我的兒子...她毀了我兒子的一輩子!他永遠也沒法像其他的孩子一樣了。他心裡永遠存着一片陰影,長大以後會像我一樣,永遠小心翼翼,什麼都不敢爭取。在人羣裡,他也是個異類!”
每句話都像刀子一樣捅着他的心,他不敢再聽下去,摟住她道,“別說了,別說了!”
但她推開了他,聲嘶力竭地說,“我爲什麼不能說?我已經沉默了半輩子。以前我一直覺得,這都是我不得不受的,可是到今天,突然有人對我說,一切都是陰謀,我的人生就這麼被輕易地撥弄了,我的兒子就這樣受了十一年的苦...你知道沒有人要的滋味嗎?”
他忍着眼淚,想說知道。
但她大聲地說,“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明白!十四歲的時候遇見你,我是那麼羨慕你。你有優渥的家庭、光明的性子,做任何事都隨心所欲。那時候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那我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吧。也許有朝一日,我也能夠像你一樣,心裡沒有一片陰影。我竭盡全力地爲你想着辦法,希望你能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竇憲,你是我唯一的愛過的人,可是我沒有辦法嫁給你。我在你身上,寄寓了那麼大的夢想啊......後來我想,遠遠地看着你也是好的,我去了東宮。我每天都在忍耐。我想我可以接受那樣的生活,最開始的十四年,我不就是靠忍耐活下去的嗎?可是...令嬅有劉炟,宋月樓有兒子,樑玫也有養母和妹妹,只有我,我,沒有一個人愛我。人人都要利用我,你也不斷地在逼我。我發現嘗過一點幸福的滋味,我再也沒辦法忍受那樣的孤獨了。那個時候我常常想,爲什麼我要活着呢?活着有什麼意思?我的人生過成了這個樣子...那就讓所有人都踐踏我好了...”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這麼大聲地詰問,激烈的情緒伴隨着淚水不斷地砸落。而他沒有辦法。
她又想起前幾年,某一次過年的時候,她染了風寒,沒法出去了,只能一個人呆在殿裡養病。
外面在開夜宴,歡歌急鑼,聲音又大又喜慶,可是她聽着只覺得煩悶,耳邊嗡嗡的,幾乎失聰。她強撐着下了牀,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來好多件,把門和窗戶都堵的死死的。
可是沒有用...那些聲音還是不斷地傳入她的耳朵。那個瞬間,她忽然再也忍受不了,身體滑落在地上,抱着膝蓋失聲痛哭。
那些事,現在回想起來猶覺得痛苦,“...深宮裡的夜好黑啊。我每天都睡不着。想着我死去的孩子...誰都要欺負我,和小時候在謝家一模一樣。後來,我終於有了肇兒。他的父親是你的表兄弟,長的有一點像你。我想我終於找到了寄託。我有孩子了,我有家了,從此有人陪着我了,我再也不用怕誰欺負我了。可是那個時候,我的兒子在哪裡呢?”她的聲音尖利,“我的兒子像一個沒人要的東西被扔掉了!給一家出身卑賤的人燒火做飯,每天都在受苦!而我,我這個娘在撫養別人的孩子。一想到這個,我就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殺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他一句都不敢說。過去只知道責怪她退縮、軟弱。但一次都沒有問過她爲什麼會那樣。其實她的人生很薄弱,而他從不曾懂得。他站在原地,流淚滿面,“履霜...”
她沒有迴應,決然地擦掉了眼淚,忽然問,“再過兩個月石榴就百日了,你要怎麼辦?”
他不明白這樣的時刻,她突然說這個做什麼,好一會兒才勉強地開了口,“跟...郭璜他們家一起聚一聚吧。”
她搖着頭,大聲說不行,很牴觸地看着他,“我的女兒見不得人嗎?爲什麼不能辦個像樣的、大點的百日宴?”
他很驚訝,以爲她心裡清楚彼此的處境的。如今這樣的身份,怎麼給女兒辦大宴席?委婉地說,“人一多,是非就多了。”
但她聽的很反感,大聲道,“我不管。我一定要讓女兒有大的百日宴。還有阿武,你要在那個宴席上,把他介紹給所有人認識,告訴他們,那是你的兒子!”
他知道她氣性上來,頭腦正不清楚,試着講道理,“履霜,咱們現在的處境你不是不清楚,我看...”
她打斷了,又問,“我問你,你把兩個孩子寫進了族譜嗎?”
“當然!那是我的孩子。”他脫口說。
“那你是怎麼寫的?”
他回答不上來。
他沒有名義上的妻子,連妾也不曾有一個,所以也就註定了一兒一女沒法掛在誰的名頭下,沒法成爲他的嫡子或是庶子。只能是養子、養女。
她看着他的神色,已經猜到了大半。大爲失望地說,“你去改掉族譜,我不許你那麼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