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和成息侯一起用完晚飯後,按例向他告別,打算回房去睡。
成息侯見她大半個月來一直很乖,沒有再與竇憲說話,心中一軟,道,“我把竹茹和水芹調回來伺候你吧。”
履霜忙推辭,“不用。”意識到自己話說的太快,描補道,“讓她們伺候長公主去吧。這回來行宮,長公主都沒帶幾個人。”
成息侯笑道,“她那兒已經有四個人了。你的兩個丫鬟去,也不過是隨便做些掃灑。還是回來伺候你吧。”說着,就要叫竇陽明進來。
履霜見推不過,道,“爹明天再叫她們回來吧。現在天晚了,長公主修道之人,大概已睡了。無端端地別驚擾了她。”
成息侯想了一想,點頭,“也行。今晚你有什麼事,仍是吩咐阿雲。”
履霜答應一聲是,慢慢退了出去。
出了房門,竇陽明家的如過去半個月一樣,守在門外等她。她福了個身,“雲嬸。”
對方道,“姑娘快起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再說。只是如常地送她回房。
門關上,履霜道,“晚風有些冷呢,勞煩雲嬸幫我關上吧。”
竇陽明家的應了聲,自去關窗。
履霜走到桌上,倒了盞茶,指甲不經意地從茶盞裡劃過,遞了過去,“雲嬸坐下喝杯茶歇歇吧。”
竇陽明家的謝過她,把那盞茶一飲而盡。替她打水進來沐浴。
履霜過意不去,幾次推辭,都被拒絕了。只得勉強從了,“雲嬸不是做這些事的人。”
竇陽明家的倒很無所謂,笑說,“姑娘說哪裡話?奴婢一身一體都是侯府的。哪能略有些臉面,就不會伺候主子呢?”替她擦洗身上。但不知怎麼的,動作漸漸地慢了下來,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哈欠。
履霜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竇陽明家的臉一紅,搖晃了幾下頭,手上重新用上了力。
履霜按住她的手,擔憂道,“這幾日忙着準備我的生日,雲嬸都累壞了吧。瞧你,臉都白了。早些回去睡吧。”
竇陽明家的搖頭,“奴婢不過,不過是略有些乏,站着歇一歇也就好了。”
“這怎麼行?萬一落下了病可不是玩的。”履霜草草地洗了身子,拿過大巾帕擦了,便走出浴桶去扶她,“雲嬸今晚回去好好睡吧,我這裡不用人伺候了。”
竇陽明家的身體疲憊,阻攔不及,只是強撐着道,“...侯爺還要奴婢守夜呢...”身體輕輕搖晃了幾下。
履霜被唬了一跳,扶住她道,“雲嬸你守了幾天的夜了,白天又忙着打理家事。再這樣累下去還得了?聽我的話,回去睡吧。晚上我要喝水自己起來倒。”
竇陽明家的困極了,只是強撐着道,“侯爺仔細叮囑過...”
履霜柔聲道,“我不告訴爹。”見她仍沉吟着,耐着心又哄了她一會兒,終於把她攙回了自己房。
夜漸漸地深了。淡淡的月光透過窗紗灑進房內。
履霜坐在窗邊的榻上,也不燃燭,只就着微弱的月光細細繡一個荷包。
那荷包是淺草綠的,被做成雞心的形狀,上面工工整整地繡了石榴、桃、佛手。即意喻着吉祥如意的“三多紋”。
履霜認真地繡了很久,才終於把圖案完成,小心地把多餘的線頭都剪了。擡起頭活動着痠痛的脖頸,一邊側耳細聽外面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外頭遠遠地傳來一聲鑼響。
是行宮中的更夫在打更。
一更了。
履霜神情一振,看向門口。
房門上準時地傳來輕輕的一記叩聲。她心中喜悅,趕忙下了榻,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黑黝黝的身影——是竇憲。
她一下子撲入了他懷裡。
竇憲悄聲道,“進去再說。”
履霜點點頭,謹慎地望了眼門外四周,迎了他進去。
竇憲悄聲問,“雲嬸呢?別叫她撞見我。”
履霜倒茶給他喝,“她今兒個累不過,回自己房裡睡了。”
竇憲鬆了口氣,接過茶,咕嚕咕嚕地全喝掉了,“纔剛過來,經過爹的房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還好他沒醒。嚇死我了。”
履霜撲哧一笑。伸手去摸他後頸,果然,全是汗。
她溫熱的手貼在肌膚上,那熱度彷彿能透過肌膚傳進心裡。竇憲覺得一陣酥麻從脖頸直傳腳底,忍不住瑟顫了一下。離她遠了些,伸手去點燈。
履霜忙制止了,“仔細燈亮了,招人來。”
“噢噢,好。”竇憲忙放下了燭火,問,“對了,你叫我一更來是...”
履霜不答,反問,“一定要做什麼,才能叫你來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竇憲撓着頭,有些尷尬地解釋。——履霜的性情一向是很溫柔的,怎麼今天突然抓着字眼執拗起來了。
那邊履霜似乎察覺到失言,打圓場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遞給他。
竇憲驚喜地接了過來,“給我的?繡的這樣好!”
履霜抿着嘴笑,從他手裡抽出來,蹲在地上替他系在腰間,“既說好,就安生地留着,仔細別叫人摸了去。”系完了荷包,也沒有站起,反而順勢地摟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去,道,“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竇憲疼惜地撫摸着她的頭髮,“我知道。你在家裡,也是一樣。”
家。
他說的再自然不過。
好像他們一直是一家人,永遠都會是一家人。
履霜心中惶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甜蜜,反而涌起更多的害怕。於是仰着頭,慢慢地手臂纏到了竇憲脖頸上,低低叫他的名字。
“小孩兒似的。”竇憲安慰地親了她額頭一下,張臂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快別蹲...”話說到了一半忽然被突如其來的一個吻打斷了。
履霜緊緊地環抱着他,臉貼着他的臉,嘴脣也準準地找到了他的。
他臉上一紅,推她道,“怎麼突然就親上了...”
履霜眼眶慢慢地紅了,看着他,沒有說話。
竇憲安慰道,“一年左右,我就回來了。”把她抱在膝上,輕輕撫摸着她孱弱的脊背,“別哭。”捧着她的臉,輕輕地親了下去。他吻的一點都不激烈,只是含着她的嘴脣輕輕地吮,彷彿在哄孩子。
履霜似乎是覺得不滿足,大着膽子用舌尖去輕輕叩他的牙齒。竇憲有些驚訝,但還是很寬容地順從了她。由得她細細舔吻。只在換氣時忍不住離開她些許,問,“霜兒,今天怎麼了?”
履霜沒說話,仍然湊上來吻他。
她的動作又溫柔又細緻,竇憲慢慢有些意亂情迷。履霜見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的腰,顫着手去脫自己的外衣。又大着膽子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
竇憲愣了一會兒,旋即明白過來。血氣直往頭上涌,臉漲的通紅,推她下去道,“這是做什麼?!”
履霜沒站穩,跌在了地上。但仍仰着頭,倔強地看着他。
竇憲想起她今天種種奇怪之處,更是確信,方纔她絕非意亂情迷,只怕一早就有這打算。低聲怒道,“你纔多大?”轉身往外走。
履霜忙站起身去追他,“竇憲!竇憲!”好不容易地攔腰抱住他,“別走...”
竇憲心中驚惱交加,本想提腳走的,但猛然覺出背上潮溼。大約是她哭了。心頭一軟,轉過身,無奈道,“履霜——”
她只是哭,“你前腳走,後腳爹就會把我嫁走的...”
竇憲心中亂紛紛的,安慰道,“不會的...”只說了三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如今他在,成息侯尚且這個樣子。一旦他走了,父親豈不是更沒了顧慮和壓制?
履霜見他沉默,低着頭,眼淚落的更急,紛紛濺濺全砸在他衣服上,“我想給你...”
竇憲心中大震。
這個法子,母親也對他說過的,“...你爹的脾氣,一向是很頑固的。這件事他說了不許,那你求死了,他也不見得會改口。還不如生米直接做成熟飯。他再犟,還能把兒媳當女兒嫁出去麼?”
那時他聽的面紅耳赤,連連擺手。後來偶然想起她這個建議,也覺得太自私。
此去潁川郡,前途未知,何必累履霜用終生等他?況且她那樣小,到今天才滿了十五。
這樣想着,他避過了她的注視,安慰說,“總會有別的法子的,別這樣。”伸手幫她把半褪的衣衫慢慢拉上來。然而才拉好了左邊,便聽履霜幽幽道,“...我原不該妄想的。我這樣的孤女,侯府肯收留已是大恩德了。怎麼還能肖想別的?”眼淚簌簌地全落在竇憲手上。
竇憲聽她這樣自傷,手頓在了原地,難過道,“我從沒那樣想過。”
履霜顯然沒有相信,仍然望着他絕望地流淚。
竇憲受不了那樣的目光,矇住她的眼睛,把她摟進了懷裡,無聲地嘆了口氣。
大家都說他性格粗疏,可很多事,他看在眼裡,比誰都明白。
比如,履霜爲什麼會愛他。
她從小長在謝府那樣的人家,幾乎沒有受到過疼愛,所以一旦遇到他這樣願意憐惜她、愛護她的人,便會把全部身心用到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寄寓了對戀人、兄長、長輩、未來的所有夢想。
這樣濃烈的愛,有時是會讓人覺得喘不過氣的——禁軍中人莫名其妙的俯首帖耳,他右遷的一路順風順水。這些事當時沒看出來,可過後,零零碎碎的細節拼湊在一起,他隱約可以推斷出真相的輪廓的。
可他一次都沒有說。
因爲心裡的那一點點不舒服每次都沒有持續太久。往往一旦見到她馬上就煙消雲散。
她雖然不愛說話,但同他相處總是很合拍。她會竭盡全力地逗他開心,會不斷調整怎麼和他平和相處。
他愛她,愛這樣一個愛着他的人。
看似單純的少年情愛裡,夾雜了這樣的私心,有時是有一點心驚的。可是,仔細想想,這又有什麼不好?她包容他,他也明白她。他們將默契地在這廣袤世間無言地相互取暖。
永遠。
竇憲這樣想着,咬牙問,“你真的願意?”
履霜愣了一會兒,隨即含着眼淚,看着他的眼睛大力點頭。
於是竇憲再也沒有猶豫,打橫把她抱了起來,往牀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