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時,發現竇憲早已騎馬帶着他的八千手下,連同太子新撥的一萬五羽林軍到了城樓下。
大皇子見到竇憲,滿面錯愕,指着他道,“伯度!你這是做什麼?”
履霜即使隔得遠,也清楚看見了他臉上的驚慌——是得知相信之人、親近之人背叛自己後的驚慌。
她的心狠狠地一沉。
下一刻便見竇憲搭弓在手,毫無防備地射向大皇子。
正中胸口。劉健痛呼一聲,指着竇憲道,“你...”他只說了一句話,額上便冒出許多冷汗來,再也講不下去。
他身邊的長隨不敢託大,策馬過去扶住了他,將他放置到自己的馬上。隨即調轉馬頭,對着身後的兵將道,“來人!掩護殿下,暫且東歸!”
但四面城門竟不知何時都已悄悄關上了。
那長隨見了,不由地面色大變,再也忍耐不住,道,“竇伯度,你誘殺我們!”
竇憲不以爲意地大笑,伸臂高呼,“諸位可願與我一同清繳反賊否?!”
衆人齊聲響應,潮水一般的人馬衝向二皇子的陣營。
羽林軍拱衛着天家,一向是國朝最精銳的部隊。他們鐵蹄踏響下,無數叛軍應聲被斬殺。
履霜見竇憲始終衝殺在最前面,擔憂地攥緊了城牆壁。
然而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沒有任何徵兆的,忽然,竇憲身後就悄悄繞來一個叛軍的小兵。履霜大爲驚懼,立刻喊道,“竇憲,小心!”
然而她處在高臺,發出的聲音底下的人是遠遠聽不見的,何況廝殺聲這樣大。
她滿心絕望,幾乎不敢再看。卻忽然見竇憲不知怎麼的,竟彎下了腰,彷彿是去撿什麼東西。他低頭的那一剎那,剛好與偷襲的一刀擦身而過。
刀劍帶來的破空聲響在頭頂,被他察覺到了,他迅速地攥了什麼東西在手,塞在腰間,隨即回身,手起刀落。
履霜見他堪堪躲過一劫,心裡一鬆,靠在城牆上大口呼氣。總算,總算。
然而天日正長,廝殺還不會停下,流血也不會終止。
她不忍看,轉頭向一旁。卻見叛軍中有幾個人竟離了大部隊,悄悄地往東北角去了。她愣住,不知他們此刻去那裡做什麼。下一刻便見那裡有道小門,被人從內拉開了一道淺淺的縫隙——想必另一頭有人在接應。那幾個叛軍就順着那道縫隙,掩身偷偷地過去了。見場中竇憲及羽林軍誰也沒發現,履霜大驚失色。忙轉了身往城樓下走,打算派人去告訴他們。卻見竇憲不動聲色地往那個角門看了一眼。
半個多時辰後,戰局終於分了伯仲。劉建的人因主將受傷,失了軍心,顯露出慌亂來。
竇憲趁勢鼓舞羽林軍,“叛軍已然有了疲態,請諸君一鼓作氣,爲上效力!”
衆人聽了都精神一震,齊聲應是,很快就殺的叛軍兵窮矢盡,只剩幾千人馬,帶着受傷的劉健奔圍。
竇憲毫不猶豫地孤身策馬上前,挽弓在手,一箭射殺!
一時間劉健墜馬倒地,叛軍中爆發出抑制不住的哀鳴。竇憲趁機道,“太子仁厚!特下了恩旨,罪在首兇,餘人不過受其脅迫,既伏其誅,罪名不波衆黨。爾等速速歸順,方爲上策!”
剩下的叛軍思量片刻,都告饒道,“我等都是被脅迫跟隨的,並無叛意,還請將軍體諒。”
竇憲高聲安慰,“我說過了,謀逆之罪,止於首惡。”
叛軍們聞言都鬆了口氣,一個個放下了手裡的武器。
竇憲便命人去逮捕他們。那些叛軍都順從着,沒有反抗。
履霜也鬆了口氣,打算下城樓。
但誰也沒想到,城門忽然被打開,一騎從內而出,急促地趕至竇憲身邊,向他附耳稟告了什麼。竇憲聽完,驀然沉下了臉色,忽然舉劍,指着叛軍厲聲道,“殺!”
所有人都悚然一驚。
竇憲目光鋒銳,一一掃視羽林軍,“不忠之人皆可殺!不仁之人亦可殺!”他以劍指天,厲聲又道,“還不動手?”
他把反覆的理由說的模糊,羽林軍們都摸不到頭腦。但想到他是皇甥,又是太子的妻兄,將來的國舅,也只得順從,舉刀相向面前的俘虜們。
那些人再想不到已然投降還是會遭這等對待,都像野獸一樣瘋狂地反抗起來。一邊喝罵,“竇憲!你這個出爾反爾的小人!將來必定橫死兵禍!”
“囉嗦。”竇憲聽的不耐,以劍遙遙一指那人。立刻有幾名羽林軍上前去,將那人砍殺成了數截。
履霜再也不敢看了。事態發展到如今,已然全面變成了竇憲在血洗叛軍。
與其說他是在幫助太子清掃敵軍,不如說他把這看成了自己的舞臺。
一個修羅場似的舞臺。
這場殺局結束,已是一個時辰後了。
聽說這次逼宮的叛軍,沒有一人存活下來。整整兩萬的屍首堆積在城門前,血像是雨水一般沖刷着地面,把無數雕刻着富麗牡丹的地磚都染的顯露出了妖異的圖案。
太子聽到這消息後,沉默了許久,才閉上了眼睛,輕聲問,“全部剿殺?”
來人見他不喜反憂,原本的欣喜之情也淡了下來,惴惴稱是。
履霜亦提心吊膽,帶着滿腹狐疑,心中猜疑不定。
過了沒多久,外間有人來報,竇將軍護着三公九卿過來了。
太子點點頭,讓傳。
不一會兒的功夫,衆人便聞得血腥味從遠至近地飄了過來。一個個都心知肚明,必是竇憲剛從戰場上下來。
果然,他連衣服都沒換便匆匆進來了,臉上、衣上滿是迸濺上的血跡,握劍走在最前面。幾位大人都失了一貫的從容,喏喏地跟在他身後。
皇后沒留意這些,一心只想着困境得解,用不上竇憲了,率先發難說,“本宮聽聞,竇將軍親自射殺了皇長子,還將所有叛軍屠殺殆盡?”
竇憲沒有否認,低頭稱是。
“荒唐!”皇后斥責,“聖上以仁孝治天下,你卻自作主張,做出這等惡事來,實在令人膽寒。”
竇憲一句也沒有辯解,只道,“臣知罪。”
他承認的乾脆,皇后微有詫異,但也沒有放在心上,只當衆目睽睽下他不敢頂嘴,道,“正好廷尉周大人也在,竇憲就交由你回去論罪。”她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本宮知道,周大人一向是最嚴明的。”說完,揚聲叫她宮裡的黃門首領上來,“毛昌達,你領着竇將軍出去。”
毛昌達立刻答應了一聲,上前來對着竇憲做了個請的手勢。
竇憲似乎有些猶豫,沒有動作。
毛昌達不由地看了眼皇后。她揚了揚臉道,“既然竇將軍不肯走,那毛昌達你就好好地請他下去吧。”
毛昌達聽了這句話,答應了一聲,命他手下的小黃門上來扭了竇憲的雙手。
履霜看的面色大變,站出來道,“這是做什麼?”
話音未落,便見竇憲身體一晃,似乎是背後被人踢了一下,被迫地跪了下去。他倒下去時受過傷的一條手臂正好撞在堅硬的地磚上,“鏗”的一聲骨頭撞擊地面的響聲,入耳驚心。隨即有血漫出來,竇憲臉色蒼白地捂着那條胳膊,滿臉痛楚。
毛昌達嚇了一跳,忙說,“不是奴才!”他身後的小黃門跟着辯解。
皇后卻不以爲意。她想起宋斐的手,心裡滿是報復得逞的解氣。擡頭只道,“毛昌達!再請竇將軍下去!”
那黃門只得硬着頭皮又上前,不料太尉鮑昱竟揮手阻擋了,他呵斥道,“閹豎!竟然這樣對待有功之臣!”
其餘幾位大人不敢像他這樣當着皇后的面呵斥她宮裡人,但也一個個都面色不虞,聚在竇憲身邊扶着他起來,問東問西。
宋良娣看的一怔——竇憲年輕,又是郭氏的後人,與這些大人從來都沒來往的,何以他們對他這樣迴護?她又想到竇憲的爲人,並非甘於束手之人啊,怎麼今天竟這樣沉默?心中激靈靈的泛上警惕,問,“竇將軍血洗叛軍,是否事出有因?”
皇后不明白她爲什麼忽然替竇憲開脫,不悅地看着她。卻見她眉頭深鎖,慢慢也覺得事情怪異起來,僵硬地說,“你有何解釋,但說無妨。”
竇憲沉默一瞬後,低聲道,“臣沒有什麼好說的。”
幾位老大人都看不過去,對他道,“你這個人!”
其中以太尉鮑昱最不忿,代他道,“皇后以爲竇伯度爲何要無故血洗叛軍?實在是他們太過分,竟然一邊答應投降,一邊卻又派了精銳,從角門出去,挾持我等!”
宗正劉賀安是皇族偏支,一向自負尊貴,又最惜命。這時也耐不住了,滿面怒火道,“這等背恩忘義之人,虧的伯度先前還招安他們。要我說,從一開始就該屠殺他們立盡!”
其餘幾人也頗受了驚嚇,附和道,“原本逼臨內宮就是死罪,勸降下還另出新招,不要說屠盡他們了,誅盡九族也不爲過!”
皇后聽得還有這一層,吃了一驚,描補說,“原來是這樣,是本宮糊塗了,沒有問一聲就匆匆地做了決定。竇將軍起來吧。”
她說的客氣,但幾位老大人並沒有動容,反而互視了一眼,由太尉鮑昱出面,問,“老臣敢問一句,皇后殿下一向以慈順聞名宮掖,怎麼今天卻這樣冒冒失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