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皇后請安。”
履霜帶着竹茹一路走來,始終有宮女和黃門對着她行禮。
她聽了心中侷促,一瞬不知該答什麼——一方面是這稱謂對她而言,有太大的不真實感,直到今天她還沒有徹底接受。另一方面是她心中擱了事。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福寧宮。內廷的新總管崇行正在宮門前踱步,眼尖,第一個發現了她,帶着身後的小黃門們行禮,“參見皇后殿下。”又道,“殿下怎麼也不坐轎輦?就這樣走過來了。”
履霜顧不上回答這句話,開門見山便問,“陛下宣召本宮來,所爲何事?”
崇行頓了一頓,搖頭,“臣不知。”
履霜聽了心中更沉,“那麼本宮先進去再說吧。”說着,提起裙子想往宮裡走。
忽見崇行身後的一個尖臉猴腮小黃門,衝着她微微地搖了搖頭。她心頭泛上警惕,停下腳步問,“殿中還有何人?”
崇行慢吞吞地笑了聲,“殿下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
履霜聽他這樣回,冷冷地看着他。
他起初還保留着玩笑的神態,但在她這樣的迫視下漸漸也覺得不安起來。只是礙着面子,強撐着仍不說話。
最終他的一個小徒弟郭寧站了出來,低聲稟說,“鮑大人、劉大人、徐大人他們在裡面。”
竹茹見他們一夥兒到此刻才說,心頭泛上不舒服,打算責問。但履霜看了她一眼,她也只得止住了。
然而此刻履霜雖外表鎮定,但心裡也在惴惴着。
距劉炟登基,已有三月了。除了置辦先帝的喪事、依例晉封其手足、后妃。還有分封他自己的妻妾兒女,其餘的決定他都沒有做。尤其是關於宋斐的、關於竇憲的。
聽說這段時日裡,宋斐養好了傷,每日在府內大聲詈罵竇憲。宋貴人也一改往日的默默無聞,不斷往宋府賜下各種補品,又常往太后宮中走動。而劉炟大概是出於愧疚之心吧,他對此始終不作置喙。
另一方面他又聽從了宋貴人的話,沒有讓擔任內廷總管三十年的王福勝繼續留任,而是賜了他重金與宅院,讓他在京中養老。另擇了他自己的長隨崇勳擔任總管一職。
這實在令履霜警惕。當年的除夕宴事還在眼前,她心裡隱隱是知道的,崇勳聽命於宋月樓。
這樣的情勢,表面看着風平浪靜,但遲早她與宋月樓,宋家和竇家要爆發出一場大沖突。一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心驚。
她這裡氣氛緊張,內殿也不好過。
劉炟揹着手,皺眉說,“姑祖父、皇叔應該知道,我一向屬意慶兒。便是父皇生前,也再三交代了這孩子聰明,暗示他日後當繼我位,怎麼您兩位卻說了這樣的話?”
站在下首的鮑昱單刀直入道,“先帝的話還在其次吧。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陛下愛其母,所以福延其子。”
劉炟有些尷尬,但並沒有否認,說,“月樓從我在潛邸時就侍奉在側,是后妃中資歷最深之人,又一向謹慎妥帖。”
劉賀安道,“資歷再深,爲人再好,也不過是一屆嬪妃。我朝一向立嫡,無嫡才立長。如今皇后年輕,尚未生育,如何就輪到嬪妃之子承繼東宮了?”
劉炟聽他說“一屆嬪妃”,有些刺心。又聞聽皇后云云,心中更不是滋味。只是礙着他們是長輩,與履霜的約定不可同他們說,少不得拿旁話遮掩了,“皇后並不執着於東宮位,立慶兒的事,她也是贊成的,這個從前我們就有定論。”
御史大夫徐巍一驚,隨即劉賀安與鮑昱也皺起眉來。
劉炟知他們不信,問左右,“皇后到了麼?”
左右點頭,說,“皇后殿下已到宮門前多時了。”
劉炟點點頭,“傳她進來。”
左右答應着去了。
一時履霜進來,見到穿着紅色繡龍紋衣袍的劉炟,頗有些不適應。
國朝協於火德,歷來以赤色爲尊。但劉炟他是清淡的性子,從前穿衣也一向如此。所以履霜驟然見得,適應了一會兒才道,“陛下。”
劉炟點點頭,表面安然,但心裡也是不自在——三個月前他母后與宋家兄妹曾逼殺面前女子。那場景至今還在他眼前。即便到最後她沒有出事,但終究,在那一刻他也是動過殺心的。今時今日,他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對待她的態度。
鮑昱沒注意到兩人尷尬的神態,一心只在方纔劉炟說的話上。對着履霜,開門見山問,“敢問皇后殿下,是否曾經同意過陛下立皇長子爲太子?”
履霜吃驚,下意識地看向劉炟。他有些窘迫,微微側過了頭。但她已明白了對方宣召她來的目的,在心中鬆了口氣,回答鮑昱說,“是,本宮同陛下,都意在立皇長子爲儲君。”
“這怎麼行?”劉賀安不解,“殿下還在盛齡。萬一您將來生下嫡子,難道讓他屈居庶子之後麼?”
履霜一時間想不到什麼回答的話,只好拿大度來作爲藉口,“嫡庶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立賢才是上策。本宮瞧着皇長子很好,與其等一個未知的小孩子,不如就立他吧,先帝過去也常常誇讚他聰明呢。”
鮑昱幾人聽她句句都是推辭的話,偏還踩在大義上,渾不似二十不到的年輕女子,心裡覺得怪怪的,浮出一個疑問,“是陛下讓您這樣說的麼?”
履霜和劉炟都大窘,齊聲說,“怎麼會?”
但鮑昱見他們這樣,心中疑惑更深了,責備道,“怎麼不會?陛下先前就順着太后與宋家的意思,要廢掉皇后呢。”
履霜見劉炟惶愧地漲紅了臉,代他道,“那件事是誤會。”她不欲再同鮑昱糾纏下去,索性說,“其實...本宮方纔的話是一個原因。但還有一個因由:本宮身子寒涼,不易受孕。”
鮑昱等人一驚,看向劉炟。他默然地承認了。
鮑昱想起皇后嫁入東宮兩年,始終不曾有孕,心中信了大半,在心中惋惜噓氣。自然,神態也鬆動了不少。
劉炟順勢道,“這麼說,幾位都同意了?”
鮑昱看了履霜一眼,有些憐憫地說,“皇后還年輕,再找御醫來看看吧。”
履霜感激他好心,但還是推辭說,“本宮的身子,本宮自己明白,此生大約是無望做母親了,好好養育嬪妃之子,也是一樣的,謝大人好意了。”
鮑昱聽了,也只得默默地點頭。
於是劉炟鬆了口氣,吩咐崇行進來擬旨。
劉賀安見皇后安靜站在一側,既不過分關注也無難受神情,在心中暗暗猜測她是死了心。想到竇憲的救護恩情,這份憐憫之意更深,他道,“陛下,老臣有一言,不得不進。那宋貴人,本就是太后的外甥女,又深得您多年寵幸。如今其子也封了東宮。陛下可曾考慮過將來兩宮的尊卑相處?”
劉炟聽的沉吟,看了一眼履霜道,“可是皇后已是母儀之尊,無可加封。”
劉賀安道,“那麼陛下不妨恩賞其母家。”徐巍也在旁點頭。
鮑昱聽了直覺不妥,想開口阻止。但劉炟已在他之先答應了下來,“皇后之父一向恭侍宮闈,其兄也爲國數度出生入死,這個恩賞不算逾矩。”
履霜心裡涌上欣喜,忙跪下謝恩。
劉炟虛扶了一把,讓起來,和言道,“你哥哥三月前剿滅叛軍,按例是要封他爲前將軍的。這樣吧,跳過它與衛將軍兩階,直接晉爲車騎將軍。”
履霜驚喜。車騎將軍是僅次於驃騎將軍和大將軍的武官之職。位次上卿,或比三公,可佩金印紫綬。這個官職典京師十萬兵衛兼宮衛五萬,歷來是資歷深厚的老臣纔可獲封,沒想到劉炟竟願意把它給年過弱冠的竇憲。
她驚喜下連話也不會說了。
劉炟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高興,笑道,“不謝恩嗎?”
履霜醒了過來,忙欠身道,“多謝陛下!”
而一旁的鮑昱,臉色微微地變了。他注視着帝后,嘴脣翕動,沒有說話。
次日,聖旨下達,“皇長子慶,承祧衍慶、端在元良,可託付至重。茲恪遵先帝與皇太后慈命,立其爲皇太子,載稽典禮。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於三月初三、授劉慶以冊寶。”隨即改元建初。
又恩命皇后之父加三千石,其兄晉車騎將軍。
旨意下達到竇府,竇憲驚怒交加,想也不想地就喝問來人,“皇后未滿雙十,尚有誕子可能,怎麼好立了妃嬪的兒子爲東宮?將來嫡子出生,難道要他與皇后看側宮臉色麼?!”
來傳旨的人聽了這話都大驚失色。
竇陽明在旁更是着急,頓足說,“世子酒喝多,都發起瘋了。”叮囑來人,“這話...”
那幾個黃門都不欲惹麻煩,點頭不迭說,“咱們都知道,沒聽見,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