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那小廝就猶豫了,這位韓姨娘有子有女,在老爺跟前是說得上話兒的,且他們這些底下人瞧着太太也是喜歡她的,自己這會子若是不報進去,別回頭叫她記恨上,如此卻不划算。

因此便走進去把韓姨娘在明間裡候着的事報給了大老爺。

大老爺正坐在檀木四方扶手椅上思量寧書漢的婚事,這樁婚事不僅是寧書漢娶親,更是藉此爲他們寧家擺明立場。他心裡頭煩,這冷不丁叫小廝打擾了就很不高興,板了臉。

那小廝心裡直打鼓,只好低頭把韓姨娘在明間等候的事情說了,卻隱去了她是哭着來的。大老爺聽了沒有立時叫人請進來,更不會就此出去。只是揮手叫小廝換杯熱茶上來,接着拿起一本書,翻到上一回看到的地方,就着窗外透進的天光看起來。

這本書是大老爺叫書湘讀過的,邊上都有她讀時隨手寫下的感想心得,蠅頭小字,大老爺很是用心看了,脣角若有似無還噙着笑。

書房裡光線黯淡下來,視野裡那些字漸漸看不分明,直到下人進來掌燈,大老爺才意識到自己看了一個多時辰了,該是時候用飯了,一時又想起自湘哥兒發熱病好後自己竟還未有時間去看望兒子,便惦念上了。

及至大老爺走出書房,這時候廊下掛着的燈籠一溜都亮了,他要往大太太的正院裡用飯去,順帶便的,有意將自己意欲爲漢哥兒娶赫家氏族裡小姐的事情知會她,叫她心裡有個底。

大老爺身在朝堂,洞悉時局,出於各方考慮,他希望他們寧氏一族漸漸能從薛貴妃的陰影裡脫離出去。未來的事誰也料不準,不是太子御極就是薛貴妃的小皇子登基爲帝,不管是誰最終一步登天龍袍加身,似乎只有保持中立,讓寧家站在一條相對乾淨安全的路上纔可安然在這一場奪嫡風波里度過。

然而想要中立談何容易?這條路固然難走,但是現今兒已然開罪了薛貴妃,再回頭是不能夠了,只有竭盡全力走下去。

不防明間裡走出個人影,昏昧的光暈下一張朦朧婉約的臉龐映進大老爺心坎裡,他遲疑地看着那人,一句“瑾嫺”險些兒脫口。

“瑾嫺”是當今中宮皇后娘娘的閨名。他臉色一白急忙剎住,眸光裡一霎的炙熱消弭無蹤。

韓姨娘走近時只看見大老爺不冷不熱的面容,清冷的眼,清冷地看着她。“老爺。”韓姨娘恭恭敬敬地蹲身行禮,並不敢造次。

眼前這男人這麼些年待她應是極好的,只是這好卻不暖,她被安置在外頭的宅院裡住着,有兒有女,大老爺卻一直不叫他們回這個家。

如今能回來,說起來竟是得益於這個府裡的大太太,她最怕又渴望相見的一個人物。儘管大太太目前爲止並沒有對她作出什麼,她卻要爲自己和一雙兒女綢繆。

韓姨娘在大老爺跟前不放肆,甚至說話聲兒也是細細柔柔的,她知道面前的男人喜歡自己這樣,每當她柔聲細語同他說話,他的神色纔會軟和下去。

大老爺也是瞧見韓氏才記起來,她該是在明間等他好一時了,就問道:“什麼事?”

韓姨娘略有些發虛,分明自己即將抖露給大老爺的都是真實事情而非她的編排,卻不大敢貿然開口。

眼見着大老爺似乎不耐煩了,擡腳欲走,她忙跟上去。

做戲做全套,韓姨娘的眼圈跟着就紅起來,“老爺去看看馨兒罷,打昨兒起在牀上歪着,我說告訴太太叫請太醫家來,她卻不答應,我知道我們娘倆兒初來乍到的,馨兒也是希望能少一事是一事… …”

大老爺蹙了蹙眉頭,“是太太對你們不好?還是有人給你們氣受了?”

他這話能問出來韓姨娘已經謝天謝地,一張嘴兩張皮,上下翻動間是非黑白張口就來,“太太是好太太,待我們孃兒倆好,待齊哥兒更是好,彷彿親生的一般。我一旁瞧着,竟連三爺也要靠後了。”說這話時她心中得意,大太太可不是要巴結她的兒子,她自己生的是個假兒子!

大老爺看着韓氏的目光就變得很古怪,大太太會對韓氏的兒子比對湘哥兒更好?這是裁衣不用剪子,胡扯麼。

不過韓氏都這麼說了,他便順了她的意隨她回去了,倒要看看韓氏想要做什麼。

大老爺見到四姑娘的時候她正坐在窗前的長榻上看書,眉間攏着一抹愁,瞧着消瘦又弱不禁風。

一看見父親來了,她忙站起來行禮問安,畢恭畢敬的模樣同韓姨娘如出一轍。

既然來了,大老爺就行一行做父親的責任,不過話出口就很漫不經心了,“瞧着是瘦了,怎麼,莫非底下人伺候的不好?”

四姑娘一言一行都是韓氏反覆提點過的,她聽大老爺問了,目光小小地擡了擡,眉目間自有股楚楚之態,“並不是伺候的不好,因我和姨娘、哥哥都是纔來這府裡頭的,諸多規矩還都不適應,並不曉得原來在大廚房裡頭的東西都得先緊着三哥哥挑揀,哥哥那裡要了,立時就得送過去… …”

四姑娘不好直接把書湘的事兒捅出來,她就先拿廚房裡那些老厭惡做筏子,想來大老爺自然不會認爲是韶華館裡頭的丫頭仗了他兒子的勢,要怪罪也只會算到廚房管事婆子身上。

回頭大老爺把這事對大太太一提,大太太因是管家的,被大老爺指點內宅之事臉上自然無光。如此大太太一動怒,足夠廚房裡那些老貨喝一壺的!

這一石二鳥的一番話都是韓氏交給女兒的,她垂手侍立在一側,聽四姑娘說完就忍不住啜泣起來,“馨兒話裡並沒有怪三爺的意思,老爺您也知道,這孩子打小在我身邊長大,她是從沒受過氣的,如今卻憋在心裡頭,我這做孃的是一點法子也沒有的,只好找老爺做主了。”

大老爺沉吟着,縱橫官場多年,他不是看不出這母女倆一搭一唱的模樣,他只是好奇,是什麼事情用得着她們如此。

“往後但凡是此類事情,你們還是找太太說去。”大老爺在一旁坐下,沉吟着,形容淡淡。他靠身在椅背上,手指點着桌面,屋子裡燭光跳動,這時一個穿着豆青刻絲褙子的丫頭端着茶盤進來。

四姑娘心裡頭急,按她娘韓氏囑咐的,若是大老爺不再問下去,她可就要自己想法子把話題再次往寧書湘身上引了。

思及此,她對進來上茶的黃芩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突然“咚”的一聲就在大老爺跟前跪下了,臉上慘白慘白。

大老爺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視線在韓氏臉上停留了一會兒,話卻是對底下跪着的黃芩說的,“這麼的,今兒我來到現在可還空着肚子,你若是不說出個子醜寅卯,別怪我明兒叫人牙子進來。”

人牙子來了還能做什麼,不就只落得被髮賣出去的命運麼!

說話聽音,韓姨娘聽得心肝兒都顫了顫,臉上卻維持着平常的表情,溫婉地立在一側。四姑娘只是盯住自己的手指,瞧得指尖都犯了白。

跪在地上的黃芩更是渾身一抖,她是騎虎難下,做丫頭的就是這個命罷了。

越是這種時候卻越不能猶豫,打鐵要趁熱,她趕緊道:“老爺,我們姑娘這幾日吃不香睡不着,並不只是爲大廚房的事不順心,實在是——實在都是奴婢的過錯,是我不慎發現了三爺的秘密,奴婢是個心裡頭藏不住事兒的,轉頭就告訴了我們姑娘… …她是嚇着了。”

大老爺這時纔有興趣似的微擡了擡眉毛,清癯的一張臉孔在暗影裡半隱半現,他擡了擡嘴角,“說下去。”

黃芩嚥了口唾沫,悄悄擡眼看大老爺,大老爺愈是這麼不當一回事的態度她就愈發不敢說了,可是前有狼後有虎,在大老爺跟前不說回頭韓姨娘卻不會饒了自己,一樣的沒有好下場!

她只好把心一橫,眼睛一閉高聲道:“回老爺的話,奴婢懷疑三爺是女子假扮男兒身!”

這話停了屋子裡一片靜寂,靜了好一會子,靜得連根繡花針落在地上也能聽到聲響。黃芩的頭低低垂着,像是要垂到地底下去。

良久,暗影裡傳出大老爺陰沉沉的笑聲,這笑聲揚了揚,在某一個高點卻戛然而止。他一腳踹過去,黃芩被踹得趴倒在地,韓氏嚇得急忙跪了下去,到此時她才意識到一點。

是自己自作聰明瞭,只顧着算計大太太和三爺,卻忘了這樣令大老爺不悅的事情,指出來的人是一定要被遷怒的,甚至大老爺會氣憤她將事實叫他知道了,把一切都算到她的頭上。

“丫頭的話我不信,可以左耳進右耳出,你是半個主子,我要聽你說。”大老爺看着韓氏的臉,突然一陣厭惡,她處心積慮把自己引來,是爲這個?

空穴不來風,大老爺是理智的人,他雖不至於立時相信了黃芩的話,心中卻十足懷疑起來。

他看着的從奶娃娃長到如今這般大的哥兒,他寄予厚望的兒子,寧府未來的接班人,竟然是個——

他連在想象裡都說不出那兩個字。

韓氏心中敲着鼓點,話一出弄不好就是往虎口裡探頭,屍骨無存,早知道就該借旁人的口說出來,自己倒可坐山觀虎鬥。

“老…老爺聽婢妾一言,”韓氏深呼吸一口,調勻了氣,擺出往日大老爺最愛的模樣,柔聲細語說道:“我也不是愛嚼說是非的人,這事兒實在是因這丫頭不意得知了,回來告訴我們,說起來,我和馨兒也並不確定,許是這丫頭聽差了… …”

就把四姑娘從那錢小郎中口中問出的一五一十告訴了大老爺,言辭婉約懇切。大老爺臉色不虞,漸漸黑得像一口鍋,不待聽完就拂袖而去。

韓姨娘心道老爺這是要去興師問罪了,哪怕去確認一下呢,看是真是假?連大老爺自己也是這麼以爲的,可是當他一路風馳電掣到了韶華館門口,小丫頭開了院門。

他見正屋一溜燈火悉數已滅,只餘書房窗上映出個模糊纖瘦的人影,昏昧的光,裡頭人正提筆練字。

大老爺的腳步生生止住了,不至於,他想,兒子是自己託在手心裡長大的,一顰一笑都是熟悉的,便是樣貌略好些,這也是他們寧家的男兒素來便有的標緻,不足爲奇。

然而韓氏鑿鑿的話音言猶在耳,由不得他不信,韓氏其人,並沒有不堪到僞造事實的地步,無事生非,這樣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大老爺才平息下來的火氣又在胸腔裡熊熊燒起來,噼裡啪啦,他強忍住衝進書房裡質問的念頭,沉着臉,踅身大步往大太太的禧正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