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天色逐漸黯淡下來,滿園的雪映着昏暗的天光透出一層淡淡的光暈。書湘猛地從拔步牀上坐起來,她使勁捶了捶自己的腦袋,視線向檻窗外看去。

這世上大抵除了她,再沒有誰竟會被自己的親哥哥表明心跡?這是天上炸下的驚雷,來的太過突然,唸了那麼久的書,四書五經卻沒有教給她應對的法子。

書湘自我厭棄地抓了抓頭髮,抱着膝蓋將臉深深地埋進去,不過是受了寧書齊一點撩撥,有一瞬她竟是動搖的。難道不是喜歡着赫梓言麼,既然有了喜歡的人,爲什麼還要迷惘?倘或赫梓言知道了,他也會對她失望。

想到這裡,書湘忽的把臉擡起來,不知不覺淚溼雙頰,她隨手一抹,趿了鞋站在牀前的腳踏上。揚聲把蔓紋幾個叫進來,只說備下香湯沐浴,她們幾個沒有多想,只是覺得姑娘今兒這一覺睡得沉,她們大半日都忙着在園子裡取梅花上的雪,現如今先存放起來,到一定時候便可烹雪煮茶,最是雅緻。

慈平最會瞧眼色,見姑娘面色陰鬱,以爲是起牀氣,便也沒有多言,和蔓紋、麝珠吩咐小丫頭們倒完水,各自都退下去了。

紅木鑲嵌花卉六條屏風後熱氣蒸騰,書湘一頭栽進水裡,悶了好久,直到自己喘不過氣了才透出水面,面上水珠蜿蜒滴答,她拂開花瓣揉搓被寧書齊碰過的小腹,皮膚都揉紅了,眼睛也越來越溼,淚珠吧嗒吧嗒滾落下來。

大太太一直想把男女之事叫身邊的婆子尋機會教了女兒,只是近來忙了便暫時忘記了。書湘此際心慌,想到寧書齊的手曾經穿過褻衣放在她肚子上,身上就起了一層慄。

橫豎她是不清白了,如今是配不上赫梓言的,便是他赫家來提親,她也不能夠裝作什麼事都沒有,厚着臉皮應下……

她要讓自己對得起赫梓言的一片心,這件事雖說只有自己和寧書齊知道,卻實實在在發生了。

已然發生的事並不是自己忽略它,它就不存在。

書湘定定地看着空氣裡漂浮的熱氣,心裡沒有着落,她沒想到盼了這麼久,好容易喜歡了一個人,最後卻生出這樣的波瀾。

且並不是因爲宮中的勢力干預,僅僅是在自己這裡出了變故。

她眼裡赫梓言是極好極好的人,也因此,書湘知道他值得更好的姑娘,繡花縫衣,掌事理家,溫柔繾綣……仔細想來,放眼滿京裡,比她好的閨閣小姐一直海了去。

別人家打小就學規矩禮儀,不乏通詩詞歌賦的,哪裡像她呢,十幾年都混在書院裡唸書,繡藝不精也就罷了,這會兒連女孩兒家最重要的清白也說不清楚,她是糊里糊塗的,自己心裡介意,越想越彷徨傷心,伏在浴桶邊沿自顧自掉眼淚,還不能叫別人瞧見自己難過的模樣,免得傳到母親那裡去,徒增不必要的事端。

這事彷彿就這麼淡去了,書湘益發沉默寡言,連與她最親近的茗渠也鬧不清緣由,還道是因赫家沒有上門來提親的緣故。其實現在是年關上,各家都忙碌,除了她們家大太太每日裡抖擻着精神張羅打聽,人家都把重心放在置辦年貨和年下家事上。

這些拉拉雜雜的瑣碎事情理起來是沒個完的,既要準備家下人的賞錢,還要預備各家的送禮,掂量着回禮,加上府裡下人來年的春衣也該準備起來了,凡此種種,茗渠也不曉得大太太自打病癒後是怎麼會如這般打了雞血似的生猛。

這一年轉眼就翻過去,次年大老爺給女兒辦了及笄禮,宴賓請客,大大熱鬧了兩日。

大太太更是擦亮了眼睛,女孩兒及笄後意味着什麼是不言而喻的,十五歲花骨朵兒似的女孩兒,盤了發,像個大姑娘了,身體也發育得差不多了,穿上華服俏生生立着就是個景兒,滿園j□j也無光彩,窈窕淑女,是真正可以嫁出門去的年紀。

自那一次後寧書齊和書湘便斷了往來,開年春自請到外地任上歷練去了,大老爺雖心有疑慮,到底也沒有說什麼,總歸在外頭呆上一年能抵上京中三年,倒是韓姨娘見兒子要走哭了兩天,最後也只得罷了,老老實實每日裡和幾個姨娘一同在大太太屋裡伺候着。

書湘從冬日裡便沒有再出過門,便是茗渠帶來赫梓言的消息她也置若罔聞,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了似的,坐在房裡撥弄着琴絃,閒時看看書,把一切都看的淡了,又變成那個聽任父母安排的寧書湘。

大太太瞧着女兒知書達禮的模樣打心兒眼裡歡喜,及笄那日京中貴婦見寧家二丫頭生得俊俏,除了宮裡頭現今正當寵的楊貴人便是她了,門第也好,性情兒瞧着也是不錯的,便多有同大太太兜搭探話的。

宮裡邊柔平公主亦是這年春日遠嫁和親,她原是求着鬧着自己母妃,叫其在太后娘娘跟前求個恩典,把自己下嫁赫家去。太后倒是沒同意,但也疼柔平,便過問皇上的意思,姜池想了幾日,故意叫人透了口風給赫家。

宮裡不只一個公主,赫夫人的意思是,把公主娶回家倒也不錯,赫欽卻不同意,無端娶個跋扈刁蠻的公主回家來,駙馬也不是好當的。

他左思右想,破天荒問過了兒子的意思。

赫梓言早防到柔平公主這一茬兒,當即進宮見了皇帝,原來當年突格可汗還不是可汗時曾在京中作爲大懿的人質停留過兩年,他同年幼的柔平公主有過數面之緣,還曾受過其恩惠。因此人家不是貿然同意議和的,要娶哪個公主也是有要求的,非柔平不可。

姜池做了皇帝,一切以國家的利益爲先,固然宮中公主甚多,然而人家可汗點了名要你柔平,他便不能遂她意願將其下賜赫家。

卻說公主和親隊伍浩浩蕩蕩出發後,一切塵埃落定,赫梓言籲出一口氣,他把自己求娶寧家二姑娘的心願告訴父親,赫欽在書房裡琢磨了一上午,忽覺未爲不可。

只是赫夫人頗有微辭,她倒也不是不滿意寧書湘,只是覺着她是進過宮的,且赫夫人近來多有耳聞寧夫人,也就是薛氏對赫家多次流露出不屑之意,她倒也奇了怪了,你薛家倒臺硬要怪上我們赫家麼,不瞧瞧你那貴妃姐姐自己的行事做派,她死,她該!

然而胳膊卻擰不過大腿,赫欽私下裡把兩家結親的意思委婉透露了,這種事大老爺本來是不願意過問大太太的,但是想到她如今乖順許多,不似以往氣焰甚高,也就主動去禧正院找她了。

哪裡想到大太太一聽見要把女兒嫁進赫家當即就不同意,兩下里差點就要翻臉,大老爺氣得臉紅脖子粗,憑良心講,這時候的寧家還能同赫家結親實是高攀了,那家哥兒也是百裡挑一的人物,同女兒是正堪配的——

消息到了韶華館的時候,書湘正趴在欄杆上喂池塘裡的魚,茗渠消息總是靈通,樂顛顛道:“姑娘快別板着張臉了,多好的事兒呀,雖說太太這會子同老爺又吵起來,可最終做主的必然是咱們老爺呀,您放心便是!”

她怏怏“嗯”了一聲,看不出歡喜的情緒,茗渠忍不住又道:“您這是怎麼了,忍着這麼些時候我也沒問,今兒卻實在不能不說了,前兒赫三爺傳進來的信姑娘怎麼看也不看就燒了,您這不對呀!還有上一回,您及笄前頭,來信兒告訴三爺約您外頭說話去……這都多少日子不見了,如今我聽來信兒說那時候他們爺一直忙着公主和親的事宜,這不都是爲了姑娘麼,否則何必多出那樣多的事。”

見書湘木着臉仍舊瞧着水裡的魚,茗渠咬咬牙,話裡甚至有了埋怨的意思,小聲嘀咕道:“您怎麼變的這樣了,過去聽見赫三爺的事總也有表情的,如今這是怎麼了?變心也沒有這樣快的,不是我幫着人家說話,就姑娘這樣,我都瞧不過眼…!來信兒上回還告訴我,他們家太太在給他們爺選媳婦呢,說起來,以赫三爺的人才,也不是非您不可是不是,姑娘再這麼不搭理人家,沒準兒人家就瞧上別的姑娘了……”

書湘鼻子一酸,把小食盒放在欄杆上,轉身抽出帕子在眼角掖了掖,不說話,埋頭往屋裡走,茗渠不屈不撓追上去。

她沒奈何,拿指尖點了點自己,“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也犯不着說這些話刺我的心,橫豎是我配不上他,我自己清楚……!便是老爺要將我許配過去,我也不敢依從。”她險些兒將“殘花敗柳”這樣的詞從嘴裡說出來,自己先咬住了脣。

轉身靠在廊柱上,春日裡百花盛開,鼻端遊曳着陣陣幽香,廊上陽光充沛,照得人如同發光一般。書湘對着太陽眯了眯眼睛,十五歲的年紀,倒彷彿經歷了多少滄桑似的,眸中滲出幾縷悵然。

——倘若時光能倒流多好。

從那日他將毛筆上的墨汁沾在她臉上作爲伊始,他再作弄她,她保證自己不會再生他的氣了,早早告訴他她的真實身份,兩個人也能在學裡好好的相處一段日子。一定十分愜意。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去書院那段青澀的時光,夫子也老了,聽聞去年已從書院告老返鄉,書院裡如今俱是新的學子,誰還記得舊年人事?

廊前的桃樹開花了,她跑下去仰着脖兒看,踮起腳尖折下一枝,引得花枝震顫,撲簌簌臨頭澆下無數花瓣。漫天花雨裡,眼花繚亂,過去種種都像是一場大夢。

看了上一章的評論,對不住,好像越寫越差了,自己也沒什麼信心。而且發現大家看法偏差挺大的,似乎這種時候不該把哥哥的形象過多牽扯進來,可是寫那一章的時候就決定了是寧書齊最後的出場。那一點福利,也算是一段情,一個了局。

文章確實是1v1的,謝謝一直看到現在的親,文文一直在完善,我也有很多不足,有時候一抽就會寫歪,還喜歡靈光乍現...!orz因此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需要不停的修文,感謝大家提出珍貴的意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