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不是結局的結局(二更)
“他們憑什麼能與牽衣‘日月同壽’?”
溫和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緩緩傳來,卷着遠風的疲憊,沙沙地磨在她的心膜上。她努力想睜眼看清楚,這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但風蕭蕭葉蕭蕭,黑土遮目。
狂風氣流早將四周變成黑壓壓的一團,看不清人影,只依稀可辨的一抹深色從那漫天黃黑的土和葉中一步一步靠近來。他身形挺拔,腳步緩慢卻堅定。隨着他的每一步行走,昏暗漩渦裡跟着閃爍着血光。
當他靠近中央的漩渦,直至與她面對面,漫天的木葉在他們身邊飛舞着,點點血光如同黑暗裡點綴的瑪瑙。他破爛的衣衫隨風亂揚,滿是黑泥焦土的垢面淌着血,看不清真正模樣。
“日月同壽”以氣壓人,會武功者遇到外界壓力時,內力會自發地產生抵禦,抵禦的力量與“日月同壽”的力量相對峙,導致陷入招式裡的人多走一步都是困難,但這個人卻行動自如毫不費力,除非……是沒有內力的人。
他是……
眸中生出光亮,揮動的雙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就算他嗓音全啞,就算他容顏盡毀,就算他已完全不像他,但現在這世上剩下的還會在這個時候走近她的人,除了他再不可能有第二個人了。
他沒死,他沒死!
絕望中生出的狂喜叫她不顧一切就想伸手抱住他,但隨着她的伸臂,周圍氣漩頓時亂了,體內真氣跟着亂了套,在奇經八脈橫衝直撞,難受得她忍不住尖叫了起來。展涼顏眼疾手快,恰這時伸手與她雙掌相貼,跟着畫圈。
“當初是我丟下牽衣一個人,這一次我來陪牽衣。”他依然說得很慢,沙啞的嗓音像砂子磨礪,難聽,刺耳。
但在她聽來卻是前所未有的美妙天籟。亂竄的真氣找到了個出口,重新導入正軌,身體疼痛減弱。有他回到身邊,好像在絕望的深淵裡又生出了一線希望。
但這希望沒有維持多久,她很快回歸到了現實。“日月同壽”一旦發招,不死一人,必以死爲祭。待反應過來他想做什麼,她凜神連忙撤掌,但展涼顏的手掌幾乎是粘在了她掌心。
“你想做什麼?我不撤招!”她抗議着要擺脫他,“他們殺了我爹孃,就是死我也不會放過他們!”
“日月同壽”可以撤招,但撤招的同時因氣流的變化導致的破壞力仍舊奇大無比,發招者因催動自身內力血脈,在外界氣壓變化的同時,必會導致筋脈盡斷血管爆裂。就如同兩大高手比拼內力一樣,二力相撞,只要一直對抗,即使最後雙方油盡燈枯而亡,但中間過程不會出事。但若中途有一方撤力,另一方必然要承受對方強大的內力,反遭傷害。但若有另外內力高出二人的第三方同時接下兩方的內力,或將兩股內力都打回去,則可平安脫險。
他想自己當那“第三方”,讓她和那幫殺人兇手活下來嗎?不,絕不!
“展涼顏,若想跟着找死,我沒說話。但你若要救他們,我恨你一輩子!”
展涼顏用他那模糊的眼睛凝視着她,緩緩地搖頭道:“不是要救他們。牽衣說過,這一次一定要幸福。現在這麼痛苦,不能結束。”
若有什麼害怕的,只是害怕對不起我們所經歷的痛苦。在幸福還未到來之前,絕對不能先放棄。
他的牽衣最應該幸福,他想讓她幸福,所以,絕對不能在這裡死去。他穴脈空無內息,血管血液空虛,“日月同壽”欺壓氣血,他正好適合承接那氣力。
待梅牽衣察覺時,已經沒有辦法再去阻止了。縱然她有多少委屈,多少不甘,見他再一次這樣以身替她,她也只能眼睜睜地任真氣衝向他體內,任周圍氣流爆破,任那懸浮的木葉斷枝枯土紛紛沉落。重見天日,天色已暮。
叫人窒息的氣壓在連續的聲聲爆破後,慢慢消散。隨着木葉塵土沉落而倒下的是展涼顏因真氣反噬而早已痛苦不堪的身體。而梅牽衣因爲有他做替身,只是消耗了不少氣血,並無大礙。
她伸臂扶他,卻因自身氣弱反被他壓倒在地。連忙翻身起來,正要將他也扶起時,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住了。
他周圍的地上灑滿鮮血,身上多處燒傷,血肉模糊,又滾着灰塵黑炭,還有不少地方即使被灰黑掩着也不斷地有血流出來,慘不忍睹。
她眼眶乾澀流不出淚,只愣愣地瞪着他,想伸手抱他起來,卻沒有一處可以着手的地方。這麼重的傷,她幾乎無法想象,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關索的魔鬼實驗,地牢的大火,還有這“日月同壽”的衝擊……
展涼顏好不容易穩住暈眩的頭,勉強眯開眼來,就看到她心疼的模樣,他反而牽起脣角,像是想笑,又像是不忍,想擡手錶明他還活着,終究是沒能擡起來,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最後,他只能很努力地開口,微聲道:“牽衣,別難過,我不會死……不能再讓牽衣……傷心。”
梅牽衣緊咬着下脣,很用力地點頭。
展涼顏明白她的意思,泥與血模糊的臉上綻出笑容,隨即又疼得他齜牙咧嘴,一時極爲難過。他凝視着她,深深地看着,又慢慢移開視線去,仰望着那暗下來的黑夜,像在追思着什麼,臉上又慢慢露出了微笑。只是這一次,他再也做不到微笑如花,再也無法叫眼前的少女失神了。
梅牽衣伏在他身邊,始終不敢觸碰他的身體,只能將額頭抵在他頸項旁的地上,無聲地抽泣。過來查看她的情況的問素看清楚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展涼顏後,素來沉靜冷淡的她也頓時失了分寸,三指齊下,按在他滿是傷口的腕間。
“妖女!”
“牽衣!”
隨着一聲喝聲起,驚醒了忘神失態的梅牽衣。“日月同壽”不再,她還在武林山莊,在羣敵環伺中。她聽到喊聲回過頭去,卻只看到一個青綠的身影在她身前軟倒。緊跟着紅光閃過,她心口緊縮,大腦陡然一空,生平頭一次見到了有綠葉襯托的曼珠沙華。
那是極其妖豔美麗,連神也會嫉妒的。
“譚——二哥?”
不敢置信地,她望着倒在身邊的譚中柳,再回望着同樣驚愕的譚笑劍,他手裡一把劍,劍刃上正淌着血滴。
顧不得發生了什麼事,她連忙扶起譚中柳,雙掌抵在他背心,以她僅剩的真氣替他療傷。譚笑劍愣了一愣後,也甩開了劍,拉起他雙手,掌心相貼,一同運功。
“不用了。”譚中柳抽回了手,端着一張慘白的臉笑笑地道:“這一劍是我自己受的,不用救了。”
“你這不孝子!從小到大都不聽話……”譚笑劍罵着,話到一半禁不住老淚縱橫。
譚中柳依然笑道:“爹要傷牽衣,我不允的。”
爲什麼還要救她?梅牽衣心裡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如果活下去是爲了這樣的結果,爲什麼要救她?展涼顏要救她,現在譚中柳也要救她,她到底是該感激還是該憎恨?
“你這傻孩子,她爹孃死在武林山莊,你們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譚中柳依然笑着,輕嘆一口氣道:“我知道啊,所以才覺得活着也沒意思了。爹,你若當我是兒子,就別再爲難牽衣了。牽衣……夠苦了。爹也看到了,就算真能時空穿梭,誰知道那裡的那個娘還*不*爹呢?”
他邊說着,不再去理會譚笑劍,轉頭輕輕扯了扯梅牽衣的衣角。梅牽衣眼底已經是一片平靜,波瀾不驚。他望着她,想說點什麼,凝望半晌,最後也只輕嘆了一口氣,笑了笑,道:“牽衣就一把火燒了我吧。”
平靜的眼波顫了顫,略露不解。譚中柳滿意地拉大了笑容,繼續道:“西湖中央有座孤山,孤山之陽有一處好地方,明兒牽衣就帶着燒成灰的譚二哥去那裡,找一處牽衣覺得應該的地方,把譚二哥埋了吧。”
嬉笑間,談論着自己的身後事。若非他臉上血色漸弱,脣色蒼白,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已是命在垂危。
梅牽衣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但他知道她一定聽進去了。勉強地擡起手,在半路被梅牽衣抓住,順着他的意圖,將他的手貼在頰畔。
他用拇指來回輕撫着她臉上乾涸的血跡,直到那血跡變得淡了些,過了一些在他指腹,他才停了下來。
“牽衣,對不起吶。”
梅牽衣輕輕搖頭,側過臉來親了親他的掌心。譚中柳頓時咧嘴笑了,沉肘稍微用力,她便主動低頭湊近他脣邊,印上一吻。
四目相對,他望着那紅腫的眼眶,看着那框中晦暗倒映的自己的臉,道:“牽衣說譚二哥不*牽衣,可真是冤枉了。譚二哥只是……沒來得及告訴牽衣。”
在牽衣的上輩子,他是怎麼對她的,他不知道,但這輩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想娶牽衣,是知道自己一定會*上她。新婚當晚,當他揭開蓋頭的那一瞬間,在看清楚牽衣的情意的同時,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心。
他想,或許他與牽衣,其實都是一見鍾情呢。
可惜……
“可惜,說過要帶牽衣去那個地方的……”脣齒間溢出最後一句輕嘆,終於慢慢合上了雙眼,最後還不忘保持着微笑。
夜幕降臨,黑暗漸漸籠罩了一切。寂靜又吵鬧的山林,不斷的人來來去去。近日裡壓抑的黑雲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重量,飄落下冰涼潔白的雪片,一片一片,將燒黑的枯枝慢慢淹沒,將滴血的黑土漸漸掩埋。到明日,這黑壓壓的整個世界,將會被一片銀裝素裹所取代。
雪咯吱咯吱地響着,留下一大一小兩串腳印。兩條白色的影子幾乎要與雪色相融。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裡響起:“爹,昨天不是已經來過了嗎?”
稚子清脆的嗓音悄悄抖落了玉樹瓊枝的一小片涼意,飄落到一@*小說 *WWW.*class12/只張開的掌心,須臾,融化。
父子倆離開不久後,百書閣第二層第一書架上的《江湖大事記》裡多了這樣一條記錄。
“庚申之冬,武林山頂。火光異象生,江湖齊聚,靈嬰樓逼犯。梅家有女牽衣,仗義執言,武林正道魔道如同日與月之同存同壽,從此正邪並存,武林稍歇。”
這黑白交替的一天,梅牽衣在江湖史上留下了寥寥兩行的記錄,卻耗盡了她平生所有血淚。史冊可以記錄當時大事,但那史冊之外的故事與真實,除了當事人,無人再去探究,儘管那纔是真正切身的個人志。
作者有話要說:又過0點了,但是在睡覺之前,於是,還是算雙更吧?
呵呵,其實若要煽情,這裡應該已經可以算是正文完結了吧。
不過,爲了表明步步其實是親媽,爲了表明步步絕對是對兒女們負責的,後面還有好多內容,會加一個結局,以及以番外的形式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