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劍在手
諸葛平微訝,卻並不動氣,道:“不知梅姑娘因何而笑?”
梅牽衣又笑了一會才止住,赧然道:“牽衣是在笑自己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衆武林前輩面前稱對武功過目能記,如今方知,不過是井底之蛙而已。坦白講,諸葛大俠方纔那一招,牽衣連大俠如何出招又是如何收招,全沒看清楚,也無從記起。諸葛大俠快劍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快過於眼,牽衣由衷佩服。”她邊說着,左手爲掌,亮直四指,曲拇指,右手則反握劍柄作爲拳狀,左掌心與右拳面相貼,雙臂曲出圈來,擡高至眼部,傾身前屈,竟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抱拳禮。
她從出現到現在,與衆人過招,嬌俏的女兒模樣多學那閨中少女,所行之禮最多不過女子萬福,像是學生在接受老師考究學問時的尊敬。然此刻卻突然行一個江湖以武會友的禮,衆人頓時明白,這梅家的姑娘,的確不涉江湖,先前一切,她並未當作是武學相較,只是單純地當應對羣豪考察她的記憶力所出的題。但同時,她又極尊重江湖前輩,如今她這答不上來的題,正是因爲這題出自真正江湖武學,認爲先前她能應付,正是因爲衆人手下留情,不曾真正動武。
這麼一想來,對她之前大出風頭而感不平的人,也都頓時消氣了,對她的猜忌也都跟着冰消瓦解。一時之間,倒有不少人反幫着她說話了。
諸葛平也頗受用地道:“梅姑娘不必過謙,是在下賣弄了。剛纔一招名曰‘魚水三顧合,風雲四海生’,若速度慢下,便無其他了。”
諸葛平當下真放慢了招式,將那一招重新比劃了一遍。梅牽衣依樣畫了一個葫蘆,諸葛平還幫她指點了一兩處錯,但至此,就算她學不會,也無人再懷疑她了。
梅青玄夫婦看到這一幕,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卻又起另一番心思,更加地擔憂了起來。
快劍諸葛平,當年有一次,他是可以殺了她的,最後卻放了她,臨走跟她說了一句:“梅姑娘,世間情愛萬種,男女只是其一,何苦偏執那一念?若能捨一而就萬,當海闊天空如是。”他是江湖中少數幾個不怕她,不叫她“女魔頭”的,只可惜她當時因輸在他劍下,明明武功比他高,卻偏輸給了他,正嫉恨,正惱怒,他說的話,半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一場比試的最後,是譚中柳一手執筆,一手合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牽衣姑娘,在下也練一套劍法,不知能記住多少?”
梅牽衣望着他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他的武功,她就是不看,都能一招不漏地跟上,甚至他現在還不會的,她都能給他“不忘”給他看。
“二公子請賜教。”
譚中柳柳綠的春衫,執一管狼毫。他筆慢招慢,卻是一招接着一招,綿綿不絕。“淡掃峨眉”、“微挑杏眼”、“勻注胭脂”……一招一招全是他畫美人圖的招數,筆尖在梅牽衣周身掠過,出招處淨含調戲挑逗之意。且不說譚家老一輩的兄弟看得隱隱發怒,掛不下臉來,幾次咳嗽暗示阻止,就是在場那些粗獷的江湖漢子都有些看不過眼了。
偏偏梅牽衣卻似乎毫不在意,一招一招跟着。只見場中央,一綠一粉,一柳一花,像極了滿樹綠葉托出紅花。再細看時,那一招招的調戲挑逗,竟無半分下流味道。反倒讓在場所有人都狀似嗅到了春的氣息,情竇初開的男女陌上調情,旖旎卻也純情。他劍招柔且慢,在場有不少粗魯大條的江湖漢子,見到如此優柔劍招,都不禁嗤之以鼻。
最後,譚中柳一招“柔柳相依”,緩緩探臂,狼毫與梅牽衣的劍身相繞,順手一勾一帶。梅牽衣閃避不過,被帶進了他懷裡。他俯身覆在她耳邊輕輕道:“金姑娘曾說牽牽是梅金兩家的寶貝,今日一見,@黃色小說 class12/果然是個寶貝——我的寶貝。”
梅牽衣聽言心中一動,竟微微慌亂了起來。他說話一向直白露骨,風流放蕩,從不掩飾,就算被人誤會輕狂浮浪也從不在意,她應該早就熟悉又習慣的,但這一刻卻感到了慌亂。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嗓子好像也有些乾渴,隱隱有些覺得不對勁,又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來。
伸手想要推開他,他卻加大了力量抱着,完全不管場邊羣豪的衆目睽睽。直到梅青玄鐵青着臉上來,瞪着眉眼拉開他,把她從他懷裡拖出來,他們才分開來。分開來了,有機會看到周圍的人了,只見衆人都驚訝地看着他們,有臉皮兒薄的姑娘,早替他們羞紅了臉。
江湖兒女雖不拘小節,但男女之防也不是就沒有。幸譚中柳風流畫癡之名早在江湖傳開,男子風流世人自來寬容。而梅牽衣雖是女子,但料想她父親是“嬉笑雪童”梅青玄,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做不出來,有個女兒若不如此,反倒叫人意外了。
衆人不見有責備,梅牽衣自己倒覺得耳根處有些暖意,當下乖乖地跟着梅青玄回到場邊去,站到梅夫人身邊。
這邊亂完,一聲沉穩的咳嗽響起,一直端坐在羣豪之首的譚笑書終於發話了。
“梅侄女果然玲瓏聰慧,梅兄有女如此,真是羨煞我輩。但既有此過人之處,若能用在正處,他日必有大成,也是正道武林之福。”
他話音一落,羣豪也跟着起鬨,你一言我一語,說若有梅姑娘,消滅靈嬰樓,事半功倍云云。
梅牽衣訝然地望着那一雙雙殷切的眼睛,斷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只是想解釋她爲什麼會靈嬰樓的武功,消除衆人對她存在的誤會,但現在這情況……
幾番推辭不卻,雙眼對上譚笑書那不容拒絕的雙眼,銳利藏在看似慈祥親切的眼神之下。梅牽衣心驀地一凜,陡然明白。他一直都沒有相信她,就算相信,也只是半信半疑。若非譚中柳那般明確地表明瞭立場替她擔保,這個老江湖纔看在侄兒面上,提引出這個要求,其實還是在試探她。只有她能跟他們一起,消滅靈嬰樓,救出小公子,那纔算真的洗刷了她的嫌疑。
梅牽衣頓時氣結,幾乎就想發泄出來。她廢了這麼大一番功夫,竟然還被懷疑。她與靈隱樓有什麼關係,關他們什麼事,她要做什麼不做什麼,又與他們有何相關?她想殺誰,不想殺誰,還需要他們來過問嗎?
心中一股悶氣激盪,突然閃出一個古怪的念頭。當初縱意江湖,誰管得了她什麼,做與不做,殺與不殺,全憑她一時心情,什麼事情都是她說了算,何曾如此憋屈,就連救人了,都要給出合理的理由?有了什麼能力還得爲這所謂的江湖做出奉獻纔是正道?
壞人好啊,壞人自在,無所顧忌,想愛便愛,想恨便恨。好人卻身不由己,面子不能丟,裡子更要顧好,非得贏出個俠名不可。
她要俠名幹什麼?她去救他們的小公子,對她有什麼好處?她爹孃遇到危險時,怎麼沒人來救他們?她憑什麼要爲了這些人去殺她不想殺人?
梅牽衣忍了再忍,忍了再忍,好不容易把那亂竄的一股氣嚥了下去。回頭看向梅青玄夫婦,他們面上均隱着擔憂,想必這幾日對他們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一直養在閨中寶貝的女兒,突然站在了江湖風浪之巔。她夠聰明就應該拒絕,管他們懷疑不懷疑,只要他們不找麻煩,老實跟爹孃回家去,就萬事大吉了。
可是,真的萬事大吉嗎?當初因爲她在靈嬰樓,爹孃不想與她爲敵,回了梅莊。但這次不同了,她回家,孃親勢必跟着回去。爹爲了江湖道義,爲了維護這些江湖朋友關係,爲了保護孃親,一定會留下來營救小公子。到時候,若那個人來了,豈不又是她害了孃親?孃親若有什麼事,爹也……
江湖裡纔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梅牽衣心裡認命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朗聲道:“既然各位前輩擡愛,牽衣身爲江陵梅莊之女,如今靈嬰樓囂張,豈能袖手旁觀。就怕牽衣能力有限,幫不上什麼忙,屆時還望各位前輩提點……”
她知道,這句話一出,她就再也不是梅青玄牽在身後的嬌嬌女了。或者,從那一步她從梅青玄身後站出來時,她就已經不是了。展涼顏說得對,爹孃已經護不住她了。他們能做的,只是在她需要時,爲她送上一把劍。而她,必須要握緊這把劍,保護她爹孃。
這是一條與“那個未來”所走的完全相反的路。那個未來,這一天,她正式跟着展涼顏,成了靈嬰樓的一員,從此刀劍對向了親生爹孃。而現在,她站在爹孃這一邊,與正道武林一起,對付展涼顏。
原來,這劍是握在她手裡的。這劍揮向哪邊,都是她自己決定的!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劍在她手裡,只要在她手裡。
大逆轉啊!
這樣的逆轉好不好,她沒心思去細琢磨,就怕琢磨到最後會對展涼顏心生出不忍。他愛上金雨朵,其實……也不比她好過啊。
夜幕臨下,一個黑影起伏兩下,攀在了一個窗子外頭,隨即響起幾聲“叩叩叩”的聲音。窗子裡尚未入睡的梅牽衣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回頭去看躺在旁邊的金雨朵,金雨朵也跟着忍不住笑了,道:“牽牽,你應該告訴二公子,下次記得走正門。”
經白日裡那一場比試,梅青玄夫婦沒有問她爲何突然過目不忘了,也沒有反對她跟着羣豪去營救小公子,既然默允她參與江湖事,對譚中柳也就不那麼反對了。只是從小護到大的女兒突然之間跟別人那麼要好了,讓身爲父親的梅青玄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對譚中柳總那麼不甚友好。冷言冷語完了,又生怕女兒會怪自己,趕緊再哄一頓。
譚中柳衆目睽睽之下與梅牽衣的親暱模樣早叫羣豪認了他們的關係,一個是視禮教於無物,一個心中根本沒有禮教,如今晚上來邀約,雖不甚妥,但江湖兒女大抵不拘小節,竟也未覺多少不好。梅牽衣認命地拉開窗戶,趴在窗沿上對着外面那一張笑意燦爛的俊臉。
“譚二哥,你不要再敲窗戶了,叫我爹聽到,他會不高興的。明日大夥兒要去追靈嬰樓,奪回小公子,你早些休息,纔有力氣呀。”
譚中柳聞言,眉頭頓時苦起,道:“就因爲明天要去追靈嬰樓,所以只今晚纔有時間啊。牽衣,我帶你去個地方。”
還是那個地方?
梅牽衣突然有些瞭解,他沒帶她去成,他不死心。她沒跟他去成,她也不安心。只是這一遭,境況大逆轉後,她已然明瞭,“那個未來”,只是當時的未來,對現在而言,那已經不再是什麼未來了。她不是當初那個梅牽衣,爹孃之恩她看得比什麼都重。展涼顏對她的絕情涼薄,她也早已認清,愛不愛,沒什麼執着的。因此,那個她始終不曾去的地方,也不那麼急於要知道了。卻不想,譚中柳竟還耿耿於懷,是因爲那天,她跟他生氣他不帶她去麼?
想到此,她便露出了笑臉,點頭跟着他爬着窗戶出去,惹得身後的金雨朵哭笑不得。枕着雙臂,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往窗子外鑽。窗外的譚中柳橫過來一隻手臂,攔着她的腰,將她抱出去,衝屋裡挑眉笑了笑之後,便帶着她一齊消失在窗子口。
這樣看着看着,金雨朵的心裡突然生出羨慕來。丹杏牆東當日見,幽會綠窗題遍。小時候,兩小無猜,有什麼好玩的地方,表哥也常半夜偷跑來帶她出去,但自懂事後,情意明瞭之後,可曾還有過這麼半夜來找她出去幽會?
今夜雲重,不曾見月,依稀的燈火隱約見着人影。
譚中柳帶着梅牽衣落下二樓窗子,再翻過牆外,剛着地,冷不防一回頭,一個白影無聲無息地就站在他們面前。
別說梅牽衣,就連譚中柳都嚇了一跳,待看清那白影之後,忍不住抱怨一句:“兄臺,這路不是你一個人在走,晚上也不是你一個人在出門,深更半夜穿成這樣,見到人還是先出聲提醒一下比較好。嚇壞了我的牽牽,我會挨她爹罵的。”抱怨完了,要來再安慰身邊的嬌人兒,卻見她臉都嚇白了,直直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心裡極扭曲地開心不已,正好堂而皇之地把她在攬進懷裡。但還未抱緊,冷不防就被她一個用力推開了。力道之大,推得他蹬蹬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形,再定睛看去,卻見梅牽衣急急地抓着那白影的手腕,轉身就跑。
譚中柳驚詫地合不攏嘴,擡手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腕,心想:牽衣,你是不是抓錯人了,你應該帶着我跑纔對吧。
梅牽衣很快給了他答案。“譚二哥,你等我一會,我很快回來。”隨着這聲音飄來,人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