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爲欲碎
展涼顏靠近來時,看到躺在榻上的梅牽衣,她雙目微合,右腕輕彎,看似隨意,像熟睡未醒。他陡然愣住了,說不出的心痛在胸中翻滾,停在原地駐足不前。許久,才又維持着初始的輕緩步伐朝她靠近。
梅牽衣聽到他的腳步靠近,正猶豫着要不要先下手爲強時,右腕忽然被按在了薄被裡。右手是她即便臨死也要留的最後一手,即是當初展涼顏教的那招“釜底抽薪”,向來極其敏感,絕不會被人制住,因此,一察覺到他按過來時,她就翻了衣袖要避開,卻不知怎的,那人好像知道她會這般,她那一避,就直接將手送進了他掌心。
梅牽衣心中閃過疑慮的念頭,睜開眼來,正好對上那幽黑的眼眸。在夜裡看不出本來的棕色,但晶晶的亮卻是不減三分。
見榻上的人睜眼來,展涼顏便鬆手放開了她,將左手中端着的油燈放在一旁,然後伸腳一勾,勾過一個矮凳來不容拒絕地坐在她牀頭。矮凳極矮,坐着和蹲着差不過高,他那麼坐着,臉面與她相隔極近,也不說話,就那麼深深地盯着她的雙眼看,活像她欠了他多少銀子似的。
梅牽衣眸光微閃,在那一瞬間還真檢討了一下,她是不是又哪裡對不起他了,但只一瞬,她回過了神,一張嬌容便冷凝了下來。袖底一番,匕首亮出,擱在他脖子邊上。這下,他倒是不躲不閃了,只瞟了一眼肩前的纖細皓腕,然後笑出了聲。
“有什麼好笑的?”梅牽衣惱道:“展樓主,你最好注意你的行爲舉止!若再有下次,我絕不會簡簡單單放過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傾身靠近了,像是要當即給她“不放過他”的機會。梅牽衣想了沒想,匕首沒入衣袖的同時擡腳就蹬。展涼顏現在的破敗身子自然經不起她蹬,直接連人帶凳摔了出去。
狼狽啊!但他依然只是輕輕撣了撣衣衫,面色自若地爬起來,感覺這個動作最近似乎做得多了一點。然後,將矮凳抓過來放在身下繼續坐好。只不過,這次識趣地坐遠了些。
“牽衣爲何反應如此大?”他一臉無辜地道,“我只是想來告訴牽衣,把衣服穿好,我們要走了。”
他語到最後,刻意地壓低聲音,極低極低,像輕在耳邊呢喃。梅牽衣不由自主地伸手挖了挖耳朵,定了定暈眩的頭,有些跟不上他這前後的話題轉變。
“走?”
“已經讓他們跟太久了。”展涼顏見她警惕稍減,上前去,扶起她,以防她動作太大,又犯了頭暈。
趁着今夜朔月,他們得藉着濃濃夜色潛走。江上漁火遠處依稀,近看卻是船隻幽暗搖曳。這往金陵去的渡口,船隻猶多,這近一段江水分支多,中間汀岸處都泊着船,他們划船經過,都得放慢船速,以免不留神在這黑暗裡撞上。
梅牽衣望着他們乘坐了一天的舟船慢悠悠地晃盪遠去,心中頗覺詭異。這趟尋醫,展涼顏唯一肯帶的林行甫,竟然是用來掩飾他們“金蟬脫殼”的。回頭來看着他,眼神詢問,現在是要去哪。展涼顏擡手指了指江心的汀岸,示意先上岸。不然嚇到了他們現在所在的漁划子的主人,麻煩就大了。
梅牽衣依言跳上岸,纔剛站穩腳,就被嚇得差點叫出來。只見黑暗中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像是靜待着獵物的鬼怪,正好立在她面前。伸手捂胸壓壓驚,就聽到身後的人莫可奈何的一聲輕嘆,最後低低說了一聲:“也好,跟着吧。”
然後她面前那個矮小的鬼影忽然動了一下,身形一晃,就閃到她身後去了,剛纔冷凝的氣氛頓時不見。梅牽衣也認出了來人是誰,忽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若是有可能,這影子彷彿真要在身後長條尾巴,熱烈地搖着。
天微明時,梅牽衣已經躺在馬車裡顛簸了,他們在蕪湖上岸後,直接僱了馬車趕路。林行甫則留在那客船之上,帶着尾隨他們的江湖人士繼續沿着長江往下,最後直到東海。兩個不能動武又樹敵無數的人,隨身只帶一個“保鏢”行走江湖,沒人會想到他們竟敢和“保鏢”分道揚鑣。因此,不會有人懷疑他們在蕪湖時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岸,僱了馬車,借陸路趕着接下來的路程。展櫻是展涼顏的意外收穫,但在他那毫無意外的反應中,她想,這恐怕也是他早考慮到的。展櫻既然找到了展涼顏,就絕不會讓再他輕易離開她的視線,他既然不讓跟,她也一定會在暗處潛伏跟隨。
梅牽衣醒來時,慣性地先皺了皺眉,嘴裡殘留的血腥味雖已有些熟悉,卻仍是習慣不了。自離開廬山已經過了五天了,那毒藥果然無形無色,就連毒發都教人沒有任何痛苦,卻總因失血而屢屢昏迷。
次數多了,她都已經不需要怎麼去回憶昏迷前是什麼情景了。近幾次越發頻發,都是在馬車裡,顛簸着顛簸着,她就失去意識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連着急的氣血都沒有了,展涼顏似乎仍舊氣定神閒,既不告訴她他們到底要去哪,也不說還有多久到,總只一句,“快了。”
手腕處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地按上。但一隻手抓過來阻止了她。
“牽衣?”展涼顏那張精緻細膩的俊容如今看起來蒼白憔悴不已,他略緊張地望着她,確定着她的平安。
梅牽衣有些愣愣地望着他同樣被纏着的手腕,腦海裡有一零星的記憶閃過。
“櫻兒,你敢!我這身血本來就該爲牽衣而流,如今能以這種直接的方式流入她體內,讓她活命,我很快活。你若當真以我爲上,就不能攔我!”
她在朦朧的意識中,覺得手腕被什麼東西劃過,稍稍刺痛,卻又覺得麻木,然後身體好像忽逢甘露一般,溫潤之泉汩汩冒出,冰冷僵硬的世界慢慢地柔軟起來,猶如前幾次,被他往嘴裡灌血時的情景一樣。
她依稀明白,這一次,他往她嘴裡灌血也救不醒她了,便採取了最直接的方式,直接輸血進她體內。現在她嘴裡還殘留着他的血腥味,手腕處的傷口也曾與他手腕傷口相接,將他的生命之血吸納到自己體內。她有些不知所措,右手無意識地按上左手上臂,用力朝下順着,竟升騰起要找一種東西,把那血颳走的衝動。
展涼顏不知她此時心思,伸手抓住了她“作亂”的右手,擔憂地道:“當心傷口裂開。”
“我沒事。”她直覺退後要避開他湊上來的身子,聽到蒲草的嘩嘩聲,這才留意到他們身處在一間廢棄的屋子裡,展櫻立在一旁,面色冷凝,看似對這邊不理不睬,其實那心裡頭早裝了對梅牽衣的氣惱。
當他們棄了馬車再上船時,梅牽衣望了一眼那碧波盛金的湖面。兩岸曾經的翠綠如今已經變成了青綠一片。遠看如黛,近處的菱角花正開得燦爛。採蓮的歌聲不時從近岸處傳來,卻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展涼顏將展櫻留在了岸上,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套衣衫,如雲出岫,玉冠束起了部分青絲,剩下一半垂下,披落在肩後,那玉冠處的兩根絲帶隨着青絲落下,湖面微風,將它們輕輕拂起,不經意地落在了他頰畔。
他容顏精緻,細膩如玉,原本就與別人看着不同,如今精心裝扮,白衣風流,更顯俊美。船在江南太湖,清風徐徐而入,紗帳縹緲,他一身潔白長衫而立,如閒雲之公子。
梅牽衣看得呆了,傻傻地仰望着他,一時之間,有些不知今夕是何世。
展涼顏也望着她,眸底泛柔,看着她傻傻愣愣的表情,不知不覺間,便露出了笑容。這一笑,眸底迎春,便將她的視線牢牢吸引住了,大腦又開始暈眩。
不得了了,又要毒發了嗎?梅牽衣心裡極憋屈地想着,懊惱爲什麼對他這俊美的模樣就是沒有抵抗力,以前她就常想,爲什麼老覺得他長得跟別人不一樣,看得多了,仍舊覺得不一樣。
昏迷前一刻,一個意識忽然竄上心頭。
展涼顏……是故意在勾引她啊!
不過,被勾引的人因他口乾舌燥,大腦缺氧,結果暈了過去,不知道是他的成功還是失誤呢?
梅牽衣沒想那麼多,船已在太湖,不過一個時辰即過。退隱的高人,儘管意外,她也不做別人猜測了。所以,她安心地把意識交給了黑暗。
再醒來時,她躺在一張牀上,牀依然在晃盪,她一時有些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船上還是在馬車裡。
當慕夏瑜那一張歡快的俏臉映入眼簾時,梅牽衣微怔片刻,隨即長舒一口氣。
果然是慕家莊啊。
“梅姐姐醒了!”慕夏瑜嬌脆的聲音喊着,然後湊到她耳邊曖昧地擠眼道:“我知道梅姐姐現在最想看到的是誰,我去叫他。”
梅牽衣“哎”了一聲,尾音還沒結束,慕夏瑜湖綠色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然後有丫鬟端着粥食上來。
梅牽衣正覺肚餓,道過謝了,正要吃,卻發現這粥食藥味極重,壓着那股難受,她勉強地將那吃完。閉眼微微調息,察覺到散落在四肢的真氣果然正一點一點地恢復凝聚,總覺乾涸的身體彷彿也充盈了起來。雖然還是有些頭暈發軟,但已和先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毒已經解了?
怎麼解的?
正尋思間,慕夏瑜都蹬蹬蹬地跑回來了,告訴她,展涼顏正在跟他爺爺下棋,一局未完,走不開。
梅牽衣眨眨眼,望了望窗外的陽光,初升沒多久,斜穿入戶,思尋着等他下完這盤棋,估計得等到晚上了,於是也就不抱希望了,拉着慕夏瑜說話。
慕夏瑜心直口快,自然會告訴她想知道的事情。
前日下午,慕家莊悄悄地來了一個客人,抱着一個昏迷的少女,要見慕莊主。慕夏瑜經過庭院走廊時,認出這俊美的公子很像當日在長江上看到的靈嬰樓樓主。雖說靈嬰樓樓主已經棄暗投明,但慕家這個一心想讓慕家莊重振武林聲望的小公主好不容易看到家裡來了個了不得的江湖人物,便偷偷地去聽了。
結果,她還沒來得及靠近,慕莊主就已經拂袖出來了,面色不悅,喊着送客。慕夏瑜從未見過父親生這麼大的氣,嚇得躲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好一會兒纔敢閃進書房,看這個連護院都不敢真的“送客”的前靈嬰樓樓主是想做什麼。
結果,卻正好看到他正舉着手腕給懷中的女子喂血。慕夏瑜嚇了一大跳,待那前樓主擡起頭來時,她纔看清躺在他懷裡的是當初她極喜愛的梅家姐姐。梅家姐姐比她才大不過兩歲,結果就已經在江湖闖了好一番名號,據說這次在狂人谷,又讓楚鳳歌棄暗投明了,還收了她當義女。
慕夏瑜羨慕嫉妒恨啊!明明當初在慕家莊遇見時,她武功還沒她高,怎麼偏偏她能闖得江湖風生水起。但此刻看着她這麼虛弱奄奄一息的模樣,讓抱着她的男子這麼傷心落魄,她又覺得江湖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闖蕩了。
前樓主喂完了血,跟她打了個招呼,便叫她轉告了她父親一句話:“此事絕對嚴密。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尋來。論人情,慕莊主若不答應,在下便長跪於此,至死不休。論生意,慕莊主若能答應,慕家救命之情,他日結草銜環,殞首相報。”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同學結婚了!呵呵,祝天下有過傷心失意的人,能一直相信愛情,積極樂觀,最後都有個好的歸宿!
話說,有沒有親跟步步一樣,覺得這章有點點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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