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閒望着她離開的方向怔怔出神,心裡不知爲什麼有些難過。長天還沒有回來,陪伴了她一年多的阿離又已經遠去,連鶴長老發來的訊息都說,塗盡還在隱流閉關未出。
她突然覺出了三冷清,兩分意興闌珊,這偌大的中京逛起來也覺得沒甚意思了。衆隱衛察顏觀色,知道她興致不高,卻不知要怎麼出聲逗笑。他們妖力深厚、道行精純,卻不是伶俐的解語之人。
過不多時,寧小閒才返回了下榻的客棧,才喝了半碗店家煮好的肉桂南瓜牛奶羹,青鸞就急匆匆走了進來,在她耳邊低聲道:“長老,傍晚剛剛得了個重要消息:濟世樓的大小姐金滿意,今日午後被發覺曝屍荒野。”
寧小閒手中端着的白瓷碗頓住了。
青鸞見她不言不動,只是櫻口微張,似是受了驚嚇,忍不住又低低喚了一聲。
寧小閒這纔回過神來,強壓下心頭思緒,急聲問道:“怎麼回事?細細說來!”
青鸞搖頭道:“聽說昨日就已經失蹤了,但是屍體今天午後才被發現曝在中京北郊的一戶農莊裡,死的時候全身衣裝整齊、神態安詳,不似受過什麼苦……”
寧小閒突然打斷她道:“傷勢呢?致命傷在哪裡?”
“這個就不清楚了,據說沒發現什麼傷口。”青鸞看寧小閒面色不好,擔心道,“要不要我去督務局,找汨羅手下那錄事問一問細處?”
此話剛剛說完。寧小閒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瞪了她一眼道:“胡鬧!”
青鸞怔了一下,暗道去督務局找人問。怎麼就是胡鬧了?不過看寧小閒得知這個消息後神態有些不安,她也不敢多說。
她不曉得,寧小閒一聽到金滿意的死訊,心裡立刻就是一涼,第一個反應就是:“那事兒,東窗事發了。”
昔日她和皇甫銘在都靈城南的楓林谷看到的那一雙偷|情男女,其中的女子。就是金滿意。第一眼望見真相,她心裡五味摻雜,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直到前日金滿意找上門來,她才稍微瞭解了這個天之嬌女的心事。
金滿意有了心上人,這才一門兒心思打算悔婚。
世道多艱難,哪怕是豪門貴胄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所以到了此時。她反倒不是那麼討厭金滿意了。
偏偏在此時,金滿意卻曝屍郊外。
有關於這個女子的私情,寧小閒誰也沒告訴,想來當日偷窺到此事的皇甫銘也不會對旁人提起。那麼,是誰殺了她,還用猜麼?
寧小閒略一擡頭,看到青鸞正擔憂地盯着她,不由得笑道:“你先出去罷。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仔細想想。”
青鸞只好爲她斟了杯清茶,輕輕離開了。
房內只剩下她一個人。寧小閒輕輕摩挲着青瓷杯口,自言自語道:“汨羅,你好狠。”
惟一有理由殺掉金滿意的,在她想來,只有汨羅了。如他這般驕傲的大妖怪,又是奉天府的府主,即使對金滿意沒有多少愛意,又怎能容忍未婚妻在外面偷|情,給自己戴綠帽子?
可是,只是偷人罷了,他大可退婚,犯得着殺人麼?
寧小閒蹙眉,耳邊頓時響起金滿意的原話:“若是我開口請求,他,他不會同意的。我爹曾說過,濟世樓的勢力對汨羅來說很重要。”
如果濟世樓的支持對汨羅來說,真的很重要的話,那麼他絕不會輕易退婚,偏又不願忍受綠帽加身,那麼解決的辦法只剩下一個:殺人。
只要金滿意身死,濟世樓和奉天府的聯姻雖然無法完成,但原有的協議也還在,也算退而求其次了。即使雙方都不說,寧小閒也知道,以汨羅的本事,頂多再過半年左右就能牢牢穩固手裡的權力,屆時濟世樓的支持雖然寶貴,卻再不是不可或缺了。
可是,他和金滿意的婚事,偏偏就在三個月後。他怎能娶個不忠的妻子進門?
她低低嘆了口氣。怪不得,汨羅選擇了鏡海王府老太君的壽辰前去參加,想來是爲了在衆人面前秀一秀和金滿意的恩愛相;怪不得,這四年一次的白玉京盛會,他反而未臨現場,大概要的是個不在場的證明——他人都遠在奉天府呢,濟世樓掌門人死了女兒也怪不到他頭上去。
回想起鏡海王府中,汨羅對這樁婚事的漫不經心,回想起老太君壽辰當天,他對金滿意露出的溫柔之色,寧小閒就覺得不寒而慄。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金滿意在外面偷人了吧?卻一直隱而不發,忍到了現在,纔派人在中京殺掉了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妻。
汨羅始終是汨羅,就算這兩年來對寧小閒態度極好,本性卻一直便是那個兇狠殘忍的大妖怪。
回想起汨羅在鏡海王府之中對她說過的話,寧小閒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直到客棧外頭傳來了喧譁聲。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寧小閒纔剛站起,青鸞就已經大步走了進來,沉聲道:“濟世樓掌門金無患帶人來了,言語強硬,和兄弟們起了點爭執。”
濟世樓的掌門人?她想起鏡海王府老太君壽辰當日,站在金氏姐妹身邊那名黑髯文士金無患,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金無患難道知道了她和金滿意的會面?可是金滿意前日明明說過,金無患被外務拖住,要遲到兩天才會抵達中京,算起來也就是今日才趕來參加白玉京的發賣會,怎可能知曉前事?
隱隱地,她只覺得金無患此來不存善意,於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請他們進來罷。”
堂堂濟世樓的掌門,也沒打算帶人杵在門口讓圍觀羣衆看戲,所以隱衛一放行,他也就隻身走了進來。
“寧長老。”他只微微頷首,面色鐵青。
這人剛剛經歷了喪女之痛,寧小閒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也低聲道:“金掌門,請坐、請節哀。”
她不說還罷了,講出這幾個字之後,金無患就低低嘆了一聲道:“寧長老,金某此來是想請你給我解惑:前日小女來找你,到底說過了什麼?”
聽出對方的問責之意,寧小閒不悅道:“金掌門這是登門問罪來了?”她在這中京之內就代表了隱流,怎可能任金無患這般質問?
金無患也知道自己着急了些,他緩緩坐下,平復了一下語氣道:“恕罪,金某方寸大亂,還請寧長老爲我解疑。”
寧小閒神色淡然道:“金小姐前日的確來找過我,然而聽說金掌門今日方至中京,這消息卻是聽誰說道的?”
金無患沉吟了一下,也無心繞圈子,右掌已經取出了一張紙箋,平平向她射來道:“我兩個時辰前纔到中京,就有人送來了這張紙。”
她接過來一看,白紙上只有寥寥幾個字:“金小姐遇害前所尋最後一人,爲隱流長老寧小閒。”字裡行間,筆意凌厲張狂、張牙舞爪,像是書寫者胸中懷抱着無盡的怨恨、眥怒。
她立刻知道這是誰寫的了,因爲後面的落款赫然是“天上居 賀紫娟”,末尾一個鮮紅如血的印章,正是她的執事印鑑。金無患淡淡道:“我已經找天上居的人覈實過了,這個印鑑是真的。所以,寧長老,請你告訴我罷,小女前日到底爲何尋你,又和你說了什麼?你是見過她的最後一個外人。”
寧小閒闔起了眼,心中不知是氣怒還是佩服。
前一段時間由於靈茶事件,娟娘想必是派人監視她的行蹤,於是看到了金滿意來客棧尋她。娟娘臨死前剛剛接到了金滿意遇害身亡的消息,立刻就將這二者聯繫起來,向金無患發出了最後一封指向性極明確的遺言。
哪怕是死了,娟娘也還要實實在在地坑她一把。見着這張紙箋的時候,她耳邊幾乎都回響起娟娘得意的笑聲。
娟娘自然不知道寧小閒心中的秘密,也許她只是不想讓這個仇人舒坦,想給她潑一盆髒水,然而這一手卻誤打誤撞地玩得實在漂亮。
寧小閒難道能對金無患據實相告,告訴他“你的女兒在外頭偷人了,奉天府又不想和濟世樓解除聯姻,所以汨羅殺了他”?死者長已矣,她何必要去毀人家女子的清白名聲?此事又牽涉到濟世樓、奉天府兩大勢力的關係,金無患哪裡會輕易信她?
退一步來說,金家女兒乾的好事被她這個外人知道了,恐怕她從此要成爲金無患心裡的一根刺。
最關鍵的是,她就算知道此事是汨羅所辦,難道就能將他供出來?這一路上,包括在中京之中,汨羅對她的相助都是不遺餘力,若無他的勢力相助,靈茶失竊一事現在就該輪到她焦頭爛額了。現在這個大人情還沒還清,她能出言壞了他的計劃,讓他和濟世樓反目成仇麼?
在這個世界遊歷越深,她就越明白正與邪、對與錯、是與非之間,哪裡有什麼涇渭分明的界限?是非對錯,不過是存乎一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