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坑之前,依稀還有一條筆直的甬道,寧小閒再想多看一眼,畫面卻就此中斷了。
這是什麼意思,赤鬼山脈隱藏着一座地下建築?她將疑問的目光投向汨羅:“你的手下是如何將這東西送到你手裡的?不是說,地煞脈中動用不了神通?”攝下這些畫面卻不是什麼奇事,有許多便利的神通能將記憶中的片斷攫取出來。
她的思緒縝密,汨羅眼中都凝出一點讚賞之色:“派去了六人,只有這個人身受重傷後逃了出來。他的真身就是妖怪,和地底的怪物纏鬥了一段時間,慢慢遠離煞脈,也恢復了一點兒神通,才能動用秘法送回了這份玉簡,還有一張標明瞭地點的字條。不過他至今仍未返回,估計仍是在山中遇難。”
是那地底的怪物追了出來?
汨羅又道:“我已經問明,赤鬼山到松江城一帶,半年前發生過一次劇烈的地顫,玉簡中所見的巨縫,估計是那一次地顫的結果了,濃厚的煞氣,也是從這縫中逃逸出來,這才影響了赤鬼山的周遭地區。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地縫的位置離她和長天借宿的小山村一定很遠,否則那隻鬼娃娃不會只染上一點點煞氣。話又說回來,煞氣只沾上一星半點就如此可怕了,那地縫周圍的生物,豈非窮兇極惡?偏偏修仙者到了這裡,也等同於凡人,怎能是人家對手?
“先前隱而不發,現在只裂開一個口子,就改變了整個周邊環境,這種煞氣的濃度還要遠遠超過普通的地煞脈,修仙者走得太近,不僅是修爲被壓制,道深不夠精深的甚至都會當場攪動心魔,永遠迷失神智。我查過資料,這樣的地煞脈,中間還要加個‘絕’字,稱爲地煞絕脈。從紀錄來看,即使在上古時期都只發現過兩條,這件事,神君應該比我清楚得多。”
長天接口道:“時至今日,這兩條有史可查的地煞絕脈,都在濟世樓的勢力範圍內。”
那麼,這就是從前都未發現的第三條了?她腦中靈光一閃,似是想通了什麼,可是這縷靈思劃過的速度太快,她還沒抓住就消失不見。
長天見她滿面迷思,眼中光華流轉,顯然大感興趣。她這模樣兒最是討喜,若無一個惹厭的汨羅坐在邊上,他真想將她抱進懷中親熱一番,不過此時想想也就罷了,長天輕咳一聲道:“這地煞絕脈的煞氣雖重,以前卻從未顯露,顯然是地下的建築將它鎮住了。若無這次地顫,恐怕絕脈和地下建築的秘密都能繼續保持下去。”
她一聽秘密這兩個字,眼中就發出了光,看在兩個男人眼中均感好笑。
汨羅紅脣微啓,笑道:“寧小閒,你當真想去?不過是逃逸而出的煞氣就能令修仙者失靈,那地底下的煞氣被積存了不知道多少年,妄入其中者,恐怕下場堪憂。”他直呼她姓名,卻不沾帶上長天,顯然還將她當作了自由之身
。
她看了汨羅一眼,哼道:“那你此來爲何,還不是要慫恿長天去一趟?豈不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她這話中的袒護之意十分明顯,汨羅神色都爲之一僵,長天卻笑得甚爲開懷。他的女人果然是向着他啊,讓這頭狐狸妒忌至死好了。
汨羅望了她一眼,眸中神色複雜難明,卻苦笑道:“神君的修爲深不可測,若說這世上還有三人能在地煞絕脈中來去自如,他必是其中一個了。實不相瞞,若非在松江城中巧遇二位,我說不定要另想他法去探明的。”
“三人?”她更感興趣了,“除了長天,還有白虎是麼?”
汨羅點了點頭。
“還有一人是誰?”重點在這裡,她真好奇。有誰能和長天、白虎相提並論呢?
“這等細枝末節,日後再說。”汨羅還未說話,長天已皺眉對他道,“此事我確有興趣,這就應下了,這兩日就會前往察探。”
汨羅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撼天神君向來是一諾千金,我放心得很,靜候佳音就是。”
場中一時沉默。正事兒已經談完,離午飯時間也遠得很,長天拿起桌上的茶碗,用青瓷蓋輕輕撇了一下茶水中的浮梗,喝了一口,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有眼力價兒的都會自行告辭。
汨羅果然站了起來,卻是莞爾一笑,望着寧小閒道:“寧姑娘,我與你已有三年未見,想私底下聊幾句,可否借一步說話?”竟然看也不看長天一眼。
他問的只是寧小閒,而不是長天的同意。
他竟然這樣大大方方地提了出來,要與寧小閒私下聊上幾句!
長天面色一沉,本想出聲相拒,可是目光掃到佳人身上,見她眨了眨眼,也是滿面惑色,不知怎地就想到曾老頭對他說過的話來。那一句拒絕的言辭在舌尖轉悠了半天,竟然縮了回去。
這是她要自行解決之事,他是不是不該越俎代庖?
所以當寧小閒轉頭看他的時候,長天居然伸掌按住她肩膀,握了一下,隨後從她身後走出去,廳內所有侍從也跟着魚貫而出。
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只有低醇的聲音傳入耳中:“儘快打發了他。”
儘管聲音當中有五分咬牙切齒,儘管仍是命令的語氣,但……他這是,許可了?寧小閒驚得瞪大了眼。
昨天他還撕碎了汨羅送她的清羽裳,順便獸性大發,今日竟然允許她和汨羅單獨說話兒?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怎麼她感覺長天的心思比女人還要難猜一萬倍啊一萬倍?
汨羅的面色卻微微一變,似是沒料到長天的反應。不過他隨即調整過來,走到她身邊溫聲道:“你何時醒來的?”
她也站了起來,認真答道:“臘八之後
。”
汨羅見她背部挺得筆直,長頸微含,這是身體下意識的防備動作,顯然她並不習慣他如此靠近。他心中暗歎一聲,口中卻道:“你莫怪我不肯犯險而找了神君,再有小半年我便要渡劫了,此時不敢節外生枝。”
她低低地“啊”了一聲。差點忘了汨羅修爲已到渡劫前期,即將大圓滿。按理來說,此時他都應該在閉關,爭取熬過雷劫時再多一分生機,而不是出來繼續爲公務奔忙。
和一般妖怪道行增長穩紮穩打的方式不同,汨羅直接繼承了老府主的大部分修爲,雖然取了直徑卻不免有些後遺症,這便是道心的增長始終跟不上修爲,並且這樣得來的道行,也很有些根基不穩的味道,倒和人類的修行進晉很相似。不過汨羅得了前一任府主的修爲之後,竟然只用了三年就修到了大圓滿,這速度也頗爲驚人,顯見得這幾年來奉天府盡皆在他掌控之中,否則他也無法專心修行。
“可惜九轉升蓮華這味奇藥,沒法子給妖怪來用,否則他還能再多爭取些時間。”她腦中突然浮起這個念頭。
汨羅見她生分之色漸去,眼中還多了些許同情,知道成功地令她心軟了,當下再加一把薪火:“三年前我接到金滿意的死訊之後趕往中京,途中接到了撼天神君自白玉京中闖出的消息,隨後就得知你下落不明。我派人細加查探,可是種種證據都指明,你應該是身殞在白玉京之中了,我當時心中難過得很。金無患是因我之故纔對你出手,我猜想神君本來想要尋我晦氣的,不過接到我傳去的消息之後,似乎改變了主意。”
在她身殞之後,汨羅居然和長天居然互傳了消息?她眨了眨眼,是了,當初殺掉了金滿意的侍女之後,長天也曾提到,卻只是一語帶過。
他紅眸溫潤亮澤,仿若是最上等的血玉,其中透出的毫不掩飾的情意,讓她情不自禁轉頭,不願與他直視:“當時在第七層的倖存者還有數十人,我找過其中二十人來詢問,他們都告訴我,金無患追問你兇手是誰,你始終都未曾告訴他。”他頓了一頓,才接着問道,“寧小閒,以你之聰慧,豈能不知金滿意真正是死於我手?在鏡海王府的壽宴上,你和皇甫銘便已經看出端倪了,是不是?”
她面上一紅,螓首輕輕一點。
“那你爲何不照實回覆金無患?”他緊緊盯着她,想看緊她的反應。
其實直到現在,寧小閒也不知道自己爲何不把實話告訴金無患。哪怕她照實說了,以奉天府之勢大,濟世樓也不一定能報得了這個仇,只不過壞了汨羅一時之事罷了。她替他遮瞞,也真是杞人憂天。
她該怎麼說呢?寧小閒苦笑道:“我便是告訴他實話了,他也一樣對我記恨在心。畢竟我知道了金滿意的……醜事,也就是知道了濟世樓的不光彩。”若這事兒發生在妖宗,那便什麼問題也沒有了。身爲隱流曾經的兩大首領之一,鳩摩當年不也常換面首麼,妖怪們通常比較豪放
。人類卻要矜持得多,尤其在濟世樓這樣標謗規矩森嚴的家族家長制的仙派之中,若是掌門的愛女爆出了這樣的醜聞,甚至都能影響到金無患的掌門形象。
所以若是被寧小閒這類外人知道了金滿意偷漢子的醜事,金無患必定要殺人滅口,可她又是隱流長老,這要下手就十分不易。若非藉助白玉京內的特殊形勢,金無患是無法將她迫入死地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她說不說出兇手,金無患都不會對她和和氣氣的。
“便只是如此?”汨羅凝視着她,輕聲道,“你心中對我,也有迴護之意,是不是?”她可以爲長天而死,也可以爲他擋住金無患的索仇,這是不是說明,他在她心目中,到底也是有些不同的?
這妖孽雪發紅眸,天生自帶媚魅光環,其美色絕不遜於長天,這般深情款款地看人,能令天下任何一個女子面紅心跳、手足無措。
寧小閒只看了一眼就趕緊垂首,暗自腹誹,她原本是個顏控來着,哪裡有帥哥,她的目光就追到哪裡。結果有了長天之後,爲了己身和他人的性命安全,見着其他美男子都想繞路,當真是虧大發了。
她定了定神,才堅定道:“沒有!”
在汨羅微愕的目光中,她接着道:“你前頭幫過我許多忙,爲人豈能恩將仇報?只是那些恩義,我在白玉京內已經以死償還,從那之後,我們兩清了,互不虧欠。”
她自己便深愛着一人,這狐妖對她的情意,她豈能不知?只是她素來自私又小氣,她的感情就是指頭大小的一塊兒餅乾,給了一個人了,就給不了第二個。她既要求長天對她始終如一,她也就要對長天從一而終,這便是兩個人的約定。
汨羅再好,也絕不是她的!
她說“那些恩義從此兩清,互不虧欠”!這便是要一刀兩斷了?
那些恩義。
她能忘掉,他怎麼忘?汨羅緩緩闔眼,將思緒都藏了起來。他得知她死訊時的心情,那樣生平從未體驗過第三次的悲苦,他怎麼能忘懷?
他雖閉眼,她卻在他的神念掃視中俏生生立着,雪膚花容,纖姿娉婷。她今日將長髮全部挽起,露出白生生的脖頸,如臨湖照影的天鵝。她微微低頭,不過巴掌大的小臉上,鼻秀而挺,睫毛卷翹輕顫,像輕揚的蝶翼。
汨羅知道,她看起來雖然嬌俏,卻絕不是個柔弱美人,這姑娘堅強得如同桐棱小築院子裡的那幾叢韌竹。這麼幾年過去,她蛻變得極快,越變越是讓他鐘情。
如果當年在小河灘邊,他能聽從心底的那一點點悸動將她帶走。那麼,她早就屬於他了,他們之間不會有撼天神君這個難以跨越的鴻溝存在。當真奇怪了,他做事一向隨性,當初爲什麼沒有依從本心而動?
呵,如果
。他第一次這般後悔。三年後第一次相見,她卻將爲人新婦。
以汨羅的眼力,當能一眼看出她已非完璧,舉手擡足之間正在慢慢琢出成熟女子的風韻,顧盼之間還有原先的靈動,眸光卻透出一點點勾|魂奪魄的味道。她和長天在一起之後,原本內媚的特殊體質漸漸掩蓋不住了,也難怪撼天神君將她看得這樣緊。
“寧小閒。”她耳邊突然接到汨羅的傳音。
長天必然就在附近,以他的耳力有什麼聽不着?只有傳音最是保險。
她微微擡頭,眼中寫滿疑問。
“撼天神君原本被封印住,是由你放出來的,對不對?世人將隱流帶來的災禍歸結到你身上,其實並不算錯。”
寧小閒毫不避諱地點點頭。他果然猜到了。在白玉京內,她消失之後,長天隨即橫空出世,明眼人一看便知,兩人之間有承上啓下的關係。汨羅沒有親見神魔獄就能猜到,其他人自然也能推導而出。
南贍部洲這數十萬修仙者的慘死,果然與她是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原因並不是衆口爍金所稱的“禍水”,而是她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一個史前大*oss,將南贍部洲的生態平衡全部打亂。天道將這筆賬記在她頭上,也根本不能算錯。
他長嘆了一口氣:“你從未想過,他的入世對南贍部洲來說,是福是禍?”
寧小閒不服道:“同爲神獸的白虎都已經入世,再多一個長天,又有什麼了不起?”她怎麼沒想過?只是無論是福是禍,她都要放他出來,這是她原本最大的願望,也是她的心魔。
汨羅微微一笑,越顯風|流倜儻。他已留意到,她每次心虛,都會微咬下脣,隨後反而去瞪面前的人。
她既維護長天,他就放過了這個話題。“跟在撼天神君身邊雖然風光,卻是高處不勝寒,你可曾感覺到了?”汨羅目光炯炯俯視着她,彷彿要直探到她心底去,“從此之後,你們就綁在同一輛戰車上,生死榮辱與共,也一起……成爲衆矢之敵,受人仇視。他未必就能事事護得你周全。”
“我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再丟一次性命也沒不過如此。”她莞爾,紅脣微啓,露出齒若編貝,“人生苦短,活得恣意一些又有什麼不好?再說,我又能退到哪裡去?這天下間除了他身邊,哪裡還有我容身之處?”
她如今不知道被多少人口誅筆伐,除了長天、除了隱流,她又要去哪裡尋得庇護?從她是禍水的傳言在大陸蔓延開的那一日起,她的命運就和長天緊緊捆在了一起。這也是長天從來不出面辯解的原因,一來世人並不相信,他懶得去費口舌;二來,他也要藉助輿論之力,將她綁在他的身邊。
對於他的念頭,她心裡又怎會不清楚?
“怎會沒有?”汨羅低頭看她
。她離他這樣近,近到能聞到她身上的幽香,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撫到她的鬢角。他卻無法這樣做,她中意的不是他,更重要的是,外頭還有一頭神獸正在虎視眈眈。
那雙血玉般的眼睛裡有尖銳的光芒亮起:“你若對他死心塌地,我自是無能爲力。可是寧小閒你想過沒有,撼天神君爲人冷僻高傲,不近人情,未必就知你冷暖。世間女子所求,莫不是溫柔體貼?”
哪怕知道汨羅想要動搖她的本心,寧小閒眼中也忍不住閃過了一絲迷惘之色。她和長天在一起雖是如膠似漆,卻始終有淡淡的不快。究其原因,也只是這男人霸道慣了、發號施令慣了,總要讓旁人都乖乖聽從,這也包括了她。
汨羅俯首在她耳畔低語道:“你愈愛之,則越困之。你可想好了?”
此話一出,她嬌軀驀地一抖,偏過頭去,因此沒有看到汨羅眼中閃過的一絲得色。
長天和她現在的關係,可不就是愛之、困之?
汨羅瞅着她,也微微一笑:“我輩修仙,重在本心,你不必非要將自己綁在他身邊不可。若是……你知道在哪裡能夠找到我。”這廳中的氣氛越發凝滯了,看來站在外頭的撼天神君越發不耐煩。
她壓下心頭的悸動,擡眼望他,平靜道:“你該走了,祝你渡劫成功。”這句話不是傳音。
汨羅專注地看着她,似是要將她的身影攝入眼底,然後才輕輕頜首:“寧小閒,你多珍重。”他乾脆利落地轉身,從廳門慢慢走了出去,修長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和這狐狸交鋒,從來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周圍的氛圍又重新變得輕快,寧小閒閉眼站了一會兒,就感覺到自己被攬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長天輕吻着她的額頭道:“他可是爲難你了?”
她噗哧一笑:“他能怎樣爲難我?你在這裡呢。”
長天沉吟不語。他自然渴望知曉汨羅都和她說了什麼,不過他要怎麼開口詢問呢?若在幾天之前,他只管問便是了,可是現在,他卻猶豫不決。那狡猾的狐狸提出要與她私聊時,兩個男人的交鋒就開始了。若他不允,就顯得他對寧小閒管縛太多,使她不得自由;若他允了,汨羅就有機會來魅惑她,勸誘她。
他毫不懷疑這狐狸遊說人的本事。偏偏這丫頭最近和他的關係總有些僵持,可不要被勸動了纔好?
這般抓而不得的感覺,真令他心浮氣躁。
寧小閒伸手撫上他的俊顏,見他不自覺地低頭來就。他的體溫自來偏低,這是兩人相處得久了,他無意識中養成的習慣。也惟有此時,他纔會流露出一點點罕見的孩子氣。
暗金色的眼眸如同最醇的美酒,被他久久凝視,都會有微醺的沉醉感
。此刻他眼中寫滿了詢問之色,以及——她鮮少發覺的小心翼翼。
他似是想知道,卻又不願逼迫她太緊,害怕她不悅。
這人,終於開始考慮她的心情了麼?寧小閒笑了,腕上略微用力,將他的面龐拉下來貼住她,小聲道:“他說你愈愛我,便愈困我。”
長天身軀一震,怒氣如海上颶風,蓬勃而出,這寬敞的會客廳頓時變得逼仄起來。
他知道汨羅念念不忘撬他牆角,卻沒想到說得這樣刁鑽,偏偏似乎還有些兒道理。這丫頭自來任性胡爲,果然是不吃束縛的,前些日子纔想管一管她,她就反彈得厲害。這樣的脾氣,果然是很難任他隨意管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