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出洗漱用具, 換洗衣物,蚊香,脫鞋……裝好, 打包。
媽媽好像很激動, 在我後邊亂轉, 喃喃自語似的:“十六歲, 友誼, 冒險……”她突然提高嗓門,“小愛愛,大膽向前衝吧!”
我揹着大包邁出家門, 有點疑惑,回頭道:“媽媽, 我只是陪車廷筠去農家樂過生日, 過幾天就回來了。”
爸爸在屋裡探出腦袋, 喊了一句:“別忘了帶土特產回來,笨雞, 山蘑菇,還有栗子!”
媽媽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加道:“還有小廷廷的……”
我已經走開了幾步,沒聽清媽媽說的話,揮了揮手:“我知道了!”
★★★
八月份的太陽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一手遮着額頭, 站在街邊往遠處看, 這條路一直都是車水馬龍, 人來人往, 一輛汽車扔進去就找不到影子了, 但於司機開的車總是特別好認,它好像裝了反推磁場似的, 不論是在多麼擁擠的街道,它周圍都會自然形成一個直徑一米的隔離層。
我曾經因爲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求教過爸爸,當時他高深莫測地道:“有些東西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卻比中子撞擊更有威力。“
爸爸解釋過之後,我更加迷茫了。
黑色的汽車在我面前穩穩停下,車廷筠拉開車門,他還邀請了其他幾個人,是他的朋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坐在後排,吵吵鬧鬧地擠在一起,他們互相之間好像都很熟識,我剛剛坐穩,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把視線統統聚在我身上,定格了似的。
他們的眼神並沒有什麼惡意,但有一種同車廷筠很類似的感覺,就是他們明明在和你對視,卻讓你覺得他們在俯視你,不自覺地低人一等似的。
我訥訥地低頭,儘量縮着身子往車門靠。
車廷筠坐在前排,好似後腦勺長了眼睛,說:“不許躲,坐直了。“
我一聽他這樣的口氣,就條件反射地挺起了腰板。
緊挨着我坐的一個小眼睛的男生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一笑,滿車的人好似都被傳染了,一個兒接一個的笑開了。
笑聲越來越大,失控了似的,在窄小的車廂裡陣陣迴盪。
那個小眼睛的男生伸手一拍車廷筠肩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這就你那小、小……兄弟啊?”
我有點茫然,不知怎的,隱隱的覺得他說的有點奇怪,好像哪裡不對。我的臉上忍不住一點一點發起燒來。
車廷筠背對着我,我看不見他的神色,但他好像笑了一下,說話的語氣明顯有了波瀾,“我保證,待會兒你們就笑不出來了。”
那小眼睛的男生嘖嘖兩聲,突然扭頭看我,他眼睛本來就小,再一笑,簡直變成了兩條縫,看起來就像一隻打着什麼壞主意的狐狸。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身後那兩個男生也看着我。
我覺得氛圍有點奇怪,一排人大眼瞪小眼。
眯眯眼的男生伸出一隻手,我愣了一下,緊接着反應過來,也伸出手來,和他一握。
他很友好地說:“你好,我叫郭安,你叫蒲愛牛對吧?車廷筠總提起你。”
車廂裡很安靜,幾個人似乎約而同的壓低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就像……那種憋足了勁兒等着或者喝彩或者喝倒彩的感覺。
我也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迅速想了幾遍郭安說的話,似乎並沒有陷阱。
我想了想,回道:“對,我是蒲愛牛……車廷筠從未提起過你。”回答正確,對仗工整,我悄悄鬆了口氣。
郭安愣了一下,就在這短短功夫,他左邊坐着那兩個人已經又跟發了瘋似的狂笑起來,連車廷筠都忍不住笑了幾聲。
其中一個男生,皮膚很黑,但眼睛特別亮,看起來就像一隻機靈的穿山甲,他坐的位置在車廂最左邊,離我最遠,卻硬是不怕麻煩地支着身子,伸着胳膊在郭安身上拍了一下,哈哈笑道:“看你個郭狐狸還不老實,被正宮收拾了吧!”
剩下那個男生臉頰肉肉的,笑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就像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熊,只是他眼角上有一條疤,平添了一絲兇悍,他嗓門很大:“你他媽也栽了一次,大快人心啊!”他說着又越過郭安,拍了拍我的胳膊,道:“哎,小兄弟,就憑你這上來就撅郭狐狸的氣勢,哥們以後挺定你了。”
我茫然地啊了一聲,想不通這些人爲什麼這麼愛笑,說的話也讓人摸不着頭腦。
郭安和我對視片刻,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突然轉過身子,拍了拍車廷筠的肩膀,一本正經地問道:“車廷筠,他是不是在扮豬吃老虎?”
車廷筠好像還在笑,稍稍頓了一下,說:“根據我六年來的觀察,我確定……他是真的在很認真地回答你的每一句話。”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
郭安又把目光盯在我身上,眼珠一錯不錯的,好像在想些什麼,他突然開口問道:“想不想知道車廷筠怎麼說你的?”
車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偷偷地看了眼車廷筠,他沒回頭也沒說話,並沒有制止郭安的意思……
我猶豫了半天,幾個人都看着我,我覺得心裡好像有一頭小鹿在四處亂撞……我脫口而出:“想!”
郭安張着嘴看我。
他左邊的兩個人臉漲得通紅,東倒西歪地抱成一團,好似想笑又要使勁兒憋住。
我看他不說話,心中越來越急躁,忍不住催促道:“你怎麼不說了?”
郭安突然瞥了於司機一眼。
於司機從頭至尾都沒有參與進這幾個人的熱鬧中來,目不斜視,十分平靜地開着車。
他左邊坐着的那兩個人對視一眼,看戲似的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了郭安……我總覺得他們的表情好像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
郭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我緊緊盯着他,不知爲什麼突然想起一個詞:騎虎難下。
他冷不防湊到我的耳邊,聲音壓得低低的,“他說你是……”
車廷筠卻在這時突然開口道:“行了,別逗他了。”
我心裡有一點失望,他沒回頭,我對着車廷筠的後腦勺,看不到他的臉色。
他的聲音似乎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就像一道斬釘截鐵的命令,或者一個適可而止的符號。車廷筠從小就有一種領導的氣勢,譬如說我,好像從來沒想過反抗或者反駁他說的話。
郭安坐的離我稍稍離開了些。
幾人安靜了下來,不再莫名其妙地大笑。現在已經出了市區,間隔幾秒就有一棟房子劃過眼前,看着看着我就不由自主地犯困,我迷迷糊糊地貼着車窗,幾乎要沉入夢鄉……
汽車卻突然一顛。
我腦袋被磕了一下,一下子驚醒,忍不住小聲哎呦了一聲,揉了揉耳朵。
車廷筠突然說:“於叔,停下車。”
汽車慢慢減速,停了下來。
車廷筠打開車門,邁出去,砰地關上。
眼角有一道疤的男生似乎在自言自語:“他要去解手?”他話音剛落,就見車廷筠腳步一轉,一把拉開了我旁邊的車門。
外邊的熱氣一下子涌了進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車內的冷氣防線霎時瓦解。
車廷筠微微俯下身子,對我說:“你出來。”
我依言而動,站進八月烈烈的夏日陽光裡,這是一條鄉間小路,塵土飛揚的黃色土路,遠遠望去溝壑縱橫,兩側密密匝匝地擠着肆意生長的灌木叢和樹木,幾乎能聞到綠葉被炙烤的氣味。
我正疑惑着……就見車廷筠把郭安也叫了出來,然後自己坐了進去。
我和郭安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車廷筠側頭看我們兩個,道:“郭安,你到副駕駛去坐。蒲愛牛,你進來。”
郭安無所謂地點了下頭,開了車門進去。
我有點疑惑,上了車,剛想開口發問,就見車廷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泰然自若地說:“來,睡吧。”
郭安坐在副駕駛座位,幾乎把脖子擰成了一百度,眯眯眼一下子變成了鳳眼,直勾勾地看着車廷筠。另外兩個人也微微張着嘴。
車廂裡不知怎的突然變得靜悄悄的了。
車子再次行駛起來。
我有點猶豫,小聲說:“我目測車後排座位長約2.2米,四個人平均每人0.55米坐席,我上身長約65釐米……”
車廷筠看了看我,扭頭對他左邊那兩個人說:“周廣帆,吳小寶,你們兩個往那邊擠一擠。”
我覺得他們的目光好像有點發直……坐在最左邊那個皮膚很黑的男生,不知是周廣帆還是吳小寶,先反應過來,一邊笑一邊打趣道:“好,好,車大少,今天是您老生日,我們都聽您的!”
他率先往邊上靠了靠,另一個男生也自然而然地挪了挪,地方一下子就寬敞了不少。
車廷筠又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說:“來吧。”
我有點猶豫地看了一眼他左邊,周廣帆和吳小寶像兩隻被拍扁的蝦米,可憐兮兮地擠作一團。
我看了看車廷筠,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擡頭對他們說:“這樣會阻礙腹腔共鳴,你們沒法笑了,對不起……”
這時車子裡的冷氣開了半天,車子微微顛簸着好像一條小船……我腦海裡涌上一股睡意,即便他倆突然莫名奇妙地睜大了眼睛,我也沒好奇心去琢磨了,我只覺得身子一歪,就靠在了車廷筠身上。
這感覺有點熟悉。
似乎,曾經,好多年前,也有過這種類似的……
乾淨的半袖,鼻尖若隱若現的一點點洗衣粉留下的香味,夏天,午後,安靜……
還有車廷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