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官司(二)

江謙說完,有些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頗爲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過去這一年,他的日子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了一般。

當年從乾州到海州經商,最初選擇開藥鋪,僅僅是因爲他懂一些岐黃,但要說醫者的一顆仁心,他自問還是欠缺了些。

可幾年下來,日日與城中病患打交道,慢慢的,一顆心也柔軟了許多,若真有人窮得看不起病吃不起藥,江謙也會幫一把手,不至於看着病人苦苦受折磨。

興許就是這份慈悲心,讓他在海州城中有了份好名聲,生意也蒸蒸日上。

再是仁心仁術,藥鋪開在那兒,也是要賺錢的。鋪面租金,坐堂大夫的工錢,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開銷,可藥鋪爲了讓百姓看得起病,定價並不高,且常常義診,爲了節約成本,江謙不得不多費些心思,來尋找價廉物美的藥行。

金州產藥材,有幾味藥的出產不錯,江謙便不遠千里來了金州,想尋些便宜的好藥。

江謙和永記談得很愉快,最初時永記送去海州的貨色也很好,可到底還是出了問題。

藥鋪是最怕出人命的,雖然說醫得了病、救不了命,生死有天定,可人擡進來了,死在了藥鋪裡,就不是晦氣這麼簡單了,而且,死在藥鋪裡的那個病人,明明得的並非不治之症,僅僅是藥材出了問題,才害了性命。

家屬在鋪子外頭又是哭又是鬧,擺了靈堂,大罵江謙,要不是江謙平日裡有個好名聲,百姓們對他都存着些感恩的心思。早就被人扭送了大牢了。

足足鬧了半個多月,江謙賠光了銀子,這纔算了了,可鋪子經過這麼一鬧騰,生意一落千丈,除了實在沒錢看病要請江謙義診的,誰還上鋪子裡來抓藥?

江謙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來一趟金州。仔細問一問永記,那批藥材爲何會出錯,畢竟。永記也是老鋪子的,按說不會有問題的,興許也是一時不小心出了差池,把事情弄明白。總是好的。

永記這裡知道了江謙的來意,百般推脫。被江謙逼得急了,乾脆倒打一耙,說江謙造謠生事,江謙去說理。最後進了大牢。

“怕是命中就有這牢獄之災,在海州那裡沒有進去,到金州就躲不了了。”江謙苦笑着搖了搖頭。“人命啊,我開了幾年藥鋪。不敢說來的人各個都治好了,可這等事體卻是頭一回。那是個老漢,苦了一輩子了,晚年淒涼,因着胸口發悶來抓些藥,本來吃半個月的藥,多休息休息就能好了,結果卻……”

楚維琳亦是唏噓不已,她知道,對於害死了一個病人,她此刻聽在耳朵裡,絕對比不上當時江謙的感受,作爲一個日日與病人打交道的藥鋪東家,又豈止是震驚一詞可以形容的。

“大舅,那個小學徒……”楚維琳猶豫着問了,“當時的情況,大舅仔細與我們說一說,纔好辦這個案子。”

江謙也懂,思忖一番,道:“他們人多,我就一個人,叫他們圍在中間拳打腳踢,你別看我此時精神不錯,其實身上還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虧得舅舅平日裡沒疏忽了強身健體,皮糙肉厚的,扛得住打。

抗揍就要護着腦袋,舅舅當時抱着頭,其實什麼也看不到,聽到別人驚呼起來,才知道有個小學徒被推倒了,隔着人看過去的,腦袋破了一個大洞,救不回來的。”

楚維琳聽完,轉過頭看了常鬱昀一眼。

常鬱昀寬慰一般拍了拍楚維琳的背,道:“明日一早,就去永記鋪子裡一一詢問,還有路過的行人,是他永記的人自己推倒的,總會尋出線索來的。除了這事兒,還要查一查永記那批藥材的事體,這纔是根源。

大舅、琳琳,我既然是金州的父母官,大舅只要沒有過錯,就一定不會蒙冤。這一點,只管放心。”

江謙執了酒杯,笑道:“也好,你來審這個案子,我就不用擔心永記的人和官府勾結,欺負我這外鄉人了。我聽說,永記明面上的東家是林兼興,背後還另有人的。”

永記藥行在金州立足多年,林兼興卻名聲不顯,常鬱昀相信,他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更厲害的金主,林兼興大約就是一個大掌櫃的角色。

“這一點,我會讓人仔細查訪。”常鬱昀亦拿起酒杯,與江謙對飲。

桌上的飯菜都是熱的,說完了正事,便一道用了些飯菜。

尋常人若是一朝蒙冤入獄,怕是胃口不濟,可江謙這一年來大起大落,此刻心情已經調整過來,便多用了一碗飯。

見楚維琳望着他,江謙笑着道:“琳姐兒莫要擔心,舅舅會吃好喝好,留得青山在,就一定有柴燒。等這案子水落石出了,舅舅也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江謙的樂觀不似裝出來的,這讓楚維琳鬆了一口氣,不由也就笑了:“大舅說得是。”

常鬱昀陪着江謙飲了幾杯,外頭打了更鼓,他斟酌了一番,道:“大舅、琳琳,案子一日不結,大舅就一日揹着人命官司,我會盡力辦案,但畢竟律法規矩在那裡,大舅還是要去牢中。不過,我會和獄卒關照好,不會讓大舅受罪,每日吃食上也絕不會怠慢。”

楚維琳深深看了常鬱昀一眼,沒有說話。

江謙緩緩點頭,這一頓晚飯的時間裡,他對常鬱昀添了不少好感。

畢竟是外甥女婿,江謙不希望讓楚維琳吃虧,粗粗看常鬱昀的面相,只覺得太過俊秀,又生得一雙桃花眼,怕是頗受女人喜歡,到頭來會委屈了楚維琳。

可剛剛那些時間,他親眼瞧着,常鬱昀看向楚維琳時的眼神,一點一滴的小動作,都透露出他對妻子的疼愛與喜歡。這讓江謙放心不少。

常鬱昀說的話在理,不管是誰,即便是常鬱昀的親爹,若是涉了案,一樣要去大牢裡待着。

江謙不會爲了這等事情讓常鬱昀爲難,便道:“應當的,不要太過關照。免得叫人說些閒話。”

常鬱昀含笑應了。讓仇師爺送江謙回大牢之中,又讓人準備了藥酒,讓江謙處理身上的瘀傷。

楚維琳送了幾步。看着那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身影,心裡感慨萬千。

她想起了江氏,這便是親兄妹吧,她在江謙身上看到了許多江氏曾經的影子。堅韌,懂得人情世故。寧可自己受些罪,也不願讓別人爲難。

她有一位那麼好的母親,如今能遇見這樣的大舅,也是一樁幸事。

楚維琳猶自想着。直到常鬱昀攬了她的腰,她纔回過神來。

常鬱昀低聲解釋道:“琳琳,大舅的事情。請你體諒。”

楚維琳偏過頭,見常鬱昀神色認真。她擡手點了他的眉心,道:“我知道的,國有國法,不管大舅有沒有傷人,一旦背了人命案子,是一定要在牢裡的。我們來這兒才幾個月,金州這裡,不見得人人齊心,也肯定會有人等着抓你的錯處。這些道理我都懂,不會無理取鬧。不過,你要應我,早些查明瞭真相,大舅年紀也不輕了,大牢那種地方,損身子骨的。”

常鬱昀的眉心一點點鬆開,脣角上揚,笑了。

是他太過謹慎了,楚維琳從來都是懂事的,她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爲難他。

娶妻娶賢,有賢妻如此,是他的幸事。

常鬱昀笑意深深,點頭應下:“你放心吧,我會盡快查明案子的。你先回去歇息,我和兩位師爺再商量商量。”

楚維琳頷首,道:“我讓人留着門,你也莫要太晚了。”

常鬱昀目送楚維琳回了後院,自個兒才入了書房,等仇師爺從大牢裡回來,便又商量起了這案子。

仇師爺這一趟來回,與江謙說了不少話,他看得出來,江謙不是那等和官老爺拉上了關係就飄飄然的性格,這叫仇師爺微微安心了些,但他更在意楚維琳的態度。

要知道,枕邊風是最最厲害的,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都是折在了美人關上,而常鬱昀又是極寵妻子的男人,最易叫枕邊風吹歪了。

仇師爺試探着問了一句:“大人,夫人很擔心舅老爺吧?”

常鬱昀也是通透,見仇師爺小心翼翼模樣,便明白過來,替楚維琳解釋道:“先生只管放心,琳琳不是那等不懂事的人,不會在公事上胡攪蠻纏的。”

仇師爺面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常鬱昀既然如此說了,他也不好再追着說什麼,只能硬着頭皮笑了:“夫人深明大義,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仔細說了一番這個案子的事體,也就散了。

常鬱昀回到後院時,楚維琳正準備休息。

吹燈落帳,楚維琳又問了幾句,睏意襲來,也就沉沉睡了。

翌日一早,常鬱昀便爲了這案子忙碌起來。

公事上,楚維琳幫不上什麼忙,也不會妄圖去瞎參合,只在後院裡做自己的事情。

夜裡常鬱昀回來,與楚維琳說了這一日的情況。

永記鋪子那裡,自然是把過錯都推到了江謙身上的,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至於江謙說的出了問題的那一批藥材,永記也不會承認。

也有人手在向昨日經過永記鋪子的人打聽事情經過,只是永記是本地的鋪子,江謙是外鄉人,爲了不惹麻煩,也有不少人不肯說句公道話,一概含糊說場面太亂,沒有瞧清楚。

只有幾個素來和永記鋪子有些恩怨的,一口咬定是永記的人推倒了小學徒。

此處進展不大,查林兼興老底的那一條路子倒是頗有收穫。

林兼興的寵妾姓祝,她的姐姐從前是陶大太太得力丫鬟,如今早已擡舉做了姨娘。

若是能以妾室來論關係,那林兼興就是陶大老爺的連襟了。

永記背後的大老闆應當就是陶家。

常鬱昀來了金州之後,摸清楚本地這些官宦鄉紳人家的關係、底細是一樣重要的事體,雖然如今說不上完備了,但也有些瞭解。

陶家在金州頗有名望,手上有不少田地,又有鋪子做些買賣,但除了打着陶家名義的鋪子之外,也有一些像永記這樣的不由陶家出面的生意。

按說以陶家現在的資本,完全可以越過高家,可他們似是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和高家的來往也算密切。

楚維琳聽到這裡,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仔細回憶了一番她見過的陶家女眷,無論是年長的陶老太太,還是待字閨中的陶七姑娘,她們的穿着打扮絕對不像高家那般富貴,更不用去和捨得在穿着上花錢的閔姨娘和賀家姐妹相比了。

是陶家素來低調,財不露白,還是……

楚維琳向常鬱昀說了這份疑惑。

常鬱昀略一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陶家那裡的事情,和永記的案子沒有直接的牽連,陶家只讓林兼興出面,我也不能因着案子直接去尋陶家,不過,我會再讓人仔細挖一挖陶家。”

仔細打探之下,有些事情就漸漸浮上了水面。

官商勾結,陶家靠着官家賺銀子,卻也孝敬了不少,而那位暗地裡斂財的人,常鬱昀也有了線索。

“極有可能是烏禮明,現在的明州知府。”常鬱昀道。

常恆淼任明州知府時,烏禮明是他的副手,常恆淼回京之後,他便接任了知府之位,烏禮明在江南也算是耕耘了多年,只是從前被常恆淼壓着,出不了頭而已。

常鬱昀此番到金州,經過明州時,也依着常恆淼的吩咐,去拜訪了一下父親的這位老下屬,言談之間,常鬱昀感覺得出來,對方待他就是面子上的關係,私底下,怕是對常恆淼有諸多不滿的。

“你說,若是執意追究這個案子,陶家會不會替永記出頭,那位烏大人,又會不會替陶家說話?”楚維琳思忖後,緩緩問了一聲。

常鬱昀笑了,道:“烏禮明那裡,我說不準,可陶家麼……要是我們追查那批害死了人的藥材,陶家就一定會站出來。琳琳,你可不要小看了永記,不大不小的藥材鋪子,但是生意極好,是個大進項。若是沾染上了毒死了人的官司,陶家,可損失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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