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渝笑得高深莫測,見常鬱昀半垂着眸子,姿態恭敬,卻透出一股子韌性來,又見楚維琳似是事不關已,晶亮的雙眸望着樓下戲臺,饒有興致地看着大堂裡一批批走進來的客人,李慕渝想,這對夫妻還真是有些意思。
在京城之中,沒有人不知道李慕渝的吊兒郎當、金銀玉石,同樣也沒有人不知道常家五郎文采出衆、俊秀逼人,一個是受寵的勳貴,一個是沾親帶故的皇親,平日裡見過幾回,卻是點頭之交,並未過度接觸。
李慕渝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若早知道這人有趣,也好多些往來。
“烏禮明……”李慕渝鳳眼一挑,笑道,“他原是你父親的下屬吧?若不是你父親調回了京城,他可坐不上明州知府的位置。”
常鬱昀頷首道:“的確是家父的下屬。”
李慕渝哼笑了一聲,道:“呵,他不作壁上觀,又會如何?”
明人不說暗話,尤其是已經說到了這一步,就差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了,常鬱昀乾脆道:“烏大人指甲很深,這些年沒少向陶家伸手,陶家雖然不顯山露水的,卻也是一株搖錢樹,別說我不好連根拔了,便是折一些枝葉,烏大人都要跳腳了。”
“跳腳?不打倒你一耙就阿彌陀佛了。”李慕渝嗤笑,手指隨意地點着桌面,道,“水至清則無魚,你父親在明州知府的位置上佔了這麼久,絕不可能一身乾淨,烏禮明在常恆淼手下蟄伏了這麼多年,豈會沒有一丁半點的把柄?若你折騰起了陶家,烏禮明的摺子立刻就往京裡送了。”
如此說常恆淼。常鬱昀就不好接話了。
撇得一乾二淨?小侯爺不是那等糊塗人,可以隨意糊弄。可要讓常鬱昀來承認,也是不可能的,乾脆還是閉嘴,什麼話都不說。
楚維琳面不改色,心中也是一驚,她知道李慕渝說的是對的。陶家如今還只是試探她而沒有急切起來。就是因爲他們有烏禮明這座靠山,每年這麼多銀子孝敬上去,出了事情。烏禮明即便不全力相幫,也要看在銀子的份上,牽制周旋一番。
到時候,別說是搬到了烏禮明。陶家也只要賠些銀子就能順利脫身了。
李慕渝也知道這個道理,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明州這麼個富庶地方。只要不過了頭,太太平平的,也就過去了。烏禮明那可是雁過拔毛,拔三根還不收手。非要把一屁股的毛都給拔乾淨了才作罷!也不怕拔得狠了,那雁兒飛不動一腦袋砸下來!”
這個比喻,常鬱昀忍俊不禁。楚維琳亦是失笑出聲,見李慕渝睨了她一眼。她繼續佯裝鎮定,看着樓下狀況。
李慕渝擡手揉了揉太陽穴,沉聲道:“知道我爲何來江南嗎?”
常鬱昀搖頭。
“明面上是奉了太后的懿旨,替太后到普陀山進香禮佛,實則是聖上的意思,仔細查一查江南一地的貪墨案子。”李慕渝說道。
查江南的貪墨?
常鬱昀心中一沉。
“原因,你可以猜一猜。”李慕渝說完,捧起茶盞抿了一口,注意力也移到了樓下,大堂裡的位置差不多坐滿了,跑堂的夥計來回穿梭送茶,估摸着過一會兒就要開場了。
常鬱昀思忖了一番,沉吟道:“打仗果真勞民傷財。”
李慕渝一怔,掃了常鬱昀一眼,暗暗想,這個人的心思果真轉得快。
常鬱昀繼續道:“前些年北方接連征戰,雖是大敗了敵軍,可也投入了大量的軍餉物資,國庫有些吃緊了吧?去年才減了賦,不能朝令夕改,今明兩年絕不可能下旨要增加賦稅。而江南卻是富庶,聖上想從這兒動刀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不動百姓,只查貪官,抄幾個鉅貪,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尤其是烏禮明,他在明州浸.淫.多年,不說接任知府之後,從前當同知的時候,就一定伸手攢了不少了,明州靠海,多得是海貨,也有私貨,若是他護私貨,那是一筆巨財。”
李慕渝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錯,烏禮明就是個護私貨的,每年從私貨商人那兒抽的利錢就夠他喝一壺的了,結果他還死咬着像陶家這樣的商人不放,什麼好處都要佔。”
“既是聖上要查,那烏大人……”常鬱昀頓了頓,略一思量,道,“小侯爺是否已經抓到了他的把柄?”
說出口的是問題,答案卻已經在常鬱昀心中了,烏禮明那等大貪,李慕渝手中若有真憑實據,早就收拾了他了,怎麼會在金州晃盪,可見也是叫烏禮明那個滑不溜秋的大泥鰍弄得只抓到些蛛絲馬跡,這纔想從陶家這兒下手。
李慕渝沒有隱瞞,道:“只有些許線索,即便是他護私貨,也只有些風聲而沒有實據,烏禮明這個人,太滑頭了。”
常鬱昀笑了,這便是李慕渝尋他的原因。
李慕渝想拿到證據收拾了烏禮明,而常鬱昀想要殺雞儆猴,處置陶家,給金州這裡的鄉紳們敲一敲鐘,又不想多些後顧之憂,兩人目的雖然不同,卻也是殊途同歸,因此也算是互利互惠了。
“我手上倒是有些證據,陶家向烏禮明行賄的證據,只是時間有限,並不完備。”常鬱昀壓着聲兒道。
李慕渝眼睛一亮,這一趟把常鬱昀尋來,還真是尋對了。
打瞌睡時有人及時遞了個枕頭,對李慕渝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這就好,我也趁此再摸一摸底,看看還有什麼進展。”李慕渝說完,樓下哐哐噹噹,戲開場了。
李慕渝的沉心看戲,仿若剛纔只是與常鬱昀閒談了幾句家常,完全沒有提及過家國大事一般。
戲臺上,憶夙依舊是個紅角兒,楚維琳留意到。憶夙的目光時不時會往這間雅間飄來,目光癡癡,楚維琳一下子便通透了。
憶夙是個戲子,卻也不是簡單的戲子,起碼,她和李慕渝的關係就很不一般。
一折戲唱完,李慕渝喚了人手進去。吩咐去下頭打賞。
楚維琳亦吩咐了李德安家的添些賞銀。
李慕渝思索了一番。斜過了身子,用極低的聲音與常鬱昀道:“我只是暗訪,畢竟沒有聖旨在身。也不能抄了烏禮明。不過,四殿下已經帶着聖旨從京城啓程了,等他到了明州,只要我們手中捏着證據。就能收拾了烏禮明。”
常鬱昀眉頭輕輕一挑,倒是讓他說中了。李慕渝和四皇子的關係果真是極好的,而聖上把如此擔子給了四皇子,是否他也在考量這個兒子能不能擔當大任?
不過,李慕渝主動提及了四皇子。說了“我們”,又何嘗不是在替四皇子拉攏人心?
向四皇子投誠,常鬱昀暫時還沒有那樣的打算。因爲他和楚維琳比任何人都清楚,若三皇子一意孤行。走上前世的老路,那麼就是在這個冬天,朱皇后賓天,三皇子的養母貴妃娘娘暫理六宮,再過半年的夏日裡,聖上便會駕崩。
若無法破開此局,無論聖上心中屬意誰,無論誰有能力繼承大統,都是無用的。
只是這一點,他不能和任何人說。
不過,大局如此,不是誰能夠輕易扭轉的,但也不能因此因噎廢食,該做的事情一樣要腳踏實地地做好。
比如陶家和烏禮明。
常恆淼手中,興許會有更多的線索,但一來遠水解不了近渴,二來當初兩個人面和心不合,烏禮明定是多留了好幾手,不叫常恆淼抓到他的把柄。
常鬱昀仔細理了思路,想起了一個人來——明州出身又在常恆淼身邊任職了數年的樑師爺。
思及此處,常鬱昀低聲道:“四殿下還要多久能到明州?”
“估摸着也就半個月了。”李慕渝道。
半個月,倒也不多不少。
常鬱昀恭敬道:“既如此,我也再查訪一番,若能再得些線索,那是再好不過了的。”
李慕渝很滿意,頷首道:“我過幾日就要回明州去,你我之間,也不好頻繁來往,免得惹人眼目,有什麼事,還是請常夫人知會了憶夙吧。”
楚維琳應下了。
事情談妥了,李慕渝還要在戲樓裡多打發會兒時間,常鬱昀和楚維琳提出告辭。
一路回到府中,換了身家常衣服,楚維琳歇在軟榻上,流玉輕輕替她按着雙腿。
常鬱昀吩咐了人去尋樑師爺,要他到書房裡等着。
楚維琳聽到了,擡眸看向常鬱昀。
常鬱昀笑着問她:“怎麼了?”
“你尋他做什麼?”楚維琳疑惑道。
“看看他知不知道烏禮明的底。”常鬱昀答得直白。
楚維琳聞言一怔,奇道:“他會知道?烏禮明的底,只怕公爹都說不明白,樑師爺又能知曉些什麼?”
話一說完,楚維琳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腦海裡劃過一個念頭,不由低低呼道:“你要訛他?”
常鬱昀彎着眼兒笑着點頭。
烏禮明是個滑頭,樑師爺又何嘗不是一個小心思很多的人?若不然,怎麼會把歪心思動到娉依身上去?
樑師爺在常恆淼任職明州知府時就是他的幕僚了,對烏禮明也不陌生,若他們之間早有貓膩,那麼樑師爺多少會知道些烏禮明的事情,只要常鬱昀透出一些聖上想拿江南開刀的意思出來,樑師爺這根牆頭草,就一定會有反應。
聖上要下手,烏禮明又怎麼可能保得住?樑師爺不笨,卻因着之前的一些事,惹了常鬱昀和楚維琳厭煩,他掛着師爺的名號,卻不像仇師爺與畢師爺一般受信任,爲了博取好感,樑師爺只要手上有線索,自是一股腦兒倒出來,又怎麼會幫烏禮明隱瞞。
若他當真一點兒不知情,也許是他和烏禮明之間並無貓膩,也有可能是他“重義氣”,不肯明說,只要使人盯着他,他一往明州遞信,也就暴露了。
總歸是穩妥的生意,詐樑師爺一詐,興許會有些意外收穫也說不準。
常鬱昀見楚維琳明白過來,笑着道:“就是訛他。”
楚維琳頷首,她本就不喜歡樑師爺,若這個人當真和烏禮明有牽連,乾脆早早打發了,免得麻煩。
常鬱昀往前院書房裡去,樑師爺已經等在門口了。
等兩人入了書房,衛源帶上了門,面無表情守在了外頭。
常鬱昀也不與樑師爺兜圈子,說了永記藥行和陶家的關係,也說了他的困惑:“江南地界上的鄉紳望族,背後錯綜複雜,一個不小心,也許牽扯甚廣,尤其是陶家,我這些日子打聽了一番,似是和烏禮明烏大人有些來往。樑師爺在明州多年,你覺得烏大人爲人如何?”
樑師爺雙眼一轉,一本正經道:“烏大人爲人做事很有一套。”
說了等於沒說,常鬱昀也不惱他,淡淡道:“我原本想着,既然和烏大人有些關係,不如就賣個人情,給陶家留條路子,面子上過得去便好了。可今日傳了些消息來……”
常鬱昀放低了聲音,樑師爺豎起了耳朵,待聽說聖上要查江南貪墨的時候,樑師爺的身子震了一震:“五爺此話當真?”
“我騙你做什麼?”常鬱昀反問。
樑師爺背後一涼,笑容訕訕:“在下與烏大人來往得不算多,好像從前有聽說過什麼,容在下想一想,想一想……”
常鬱昀不去催他,由着樑師爺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樑師爺面色凝重,半晌問了一句:“爲何聖上突然……”
常鬱昀知道,樑師爺已然動搖了,真話的效果比謊話好,便據實以告:“前些年打仗,國庫吃緊了,查幾個大貪,也是不錯的收項。”
樑師爺重重嚥了一口口水,不錯的收項……
他雖然不清楚烏禮明到底徇私枉法貪了多少銀子,但估摸着絕不是什麼小數目,若一併抄了去,的確是不錯的收項,況且江南這土地上,又不止烏禮明一個黑心人,不過是膽大膽小的區別罷了。
“似是聽說過一個叫,叫……”樑師爺裝模作樣地晃了晃腦袋,突然擡手拍了一下,“叫水四兒,烏禮明的私貨生意是他牽的頭。”
常鬱昀勾了脣角。
連李慕渝都只知道烏禮明做私貨生意卻沒有線索,樑師爺能一口說出水四兒的名字,可見他和烏禮明之間的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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