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睿不知自己已經漂了多久,他蜷縮在氣泡中動也不敢動。後來,他感覺氣泡開始上升,慢慢地看見日光透過水麪照射到自己,噗,氣泡破了,水猛地朝他壓下來,杜子睿慌亂中一陣撲打,發現自己鑽出了水面,而且,岸,就在離他幾尺的地方。他狂喜地撲向岸邊,死死抱住了河堤的一塊大石頭。驚魂未定中杜子睿茫然四顧,岸上荒草連綿,不遠處有一片樹林。
他手腳並用爬上了岸,捂着溼透的衣服,又累又餓,踉踉蹌蹌走進了樹林。大難不死,他希望林中能遇到個人問問路。運氣不錯啊,他走了沒多遠,就看見迎面過來一個肩背竹簍的男子。杜子睿剛要迎上去開口,男子看見了他,吃驚地叫道:“這不是國子監的杜先生嗎?”
杜子睿怔了怔:“你認識我?”男子道:“我在這裡採藥爲生,曾爲國子監旁的藥鋪供貨。”杜子睿喜道:“我不慎落水,僥倖不死,漂流到此,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男子笑笑:“這裡是臥龍村,離長安已有三百里,天色將暮,先生衣衫浸溼,不如先到舍下休息吧。”杜子睿甚是感激,隨着男子往林中而去。彼時夕陽西下,僻靜的林中小屋升起縷縷炊煙,杜子睿正暗想這家人已在準備晚餐,忽見小屋中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把杜子睿驚得魂都沒了,是他的老妻!
老太婆看見了杜子睿,激動地張了張嘴,忽然撲通一聲向採藥男子跪下了:“多謝神仙救命之恩!”杜子睿愣了,一頭霧水。從妻子喜極而泣的講述中,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過程。國子監的杜博士掉下渭河溺亡,噩耗很快傳到了杜府,正當杜夫人哭天搶地時,忽有一男子走進來道:“夫人勿悲,先生吉人天相,必然大難不死,請隨我來。”夫人懵懂中只感到眼前一花,暈了過去。醒來已在此地茅屋中,男子道:“夫人只管準備晚餐,杜先生黃昏時當歸。”
聽老妻說到這裡,杜子睿如夢方醒,慌忙向採藥男子施禮:“神仙相救大恩,杜某夫妻沒齒難忘。”採藥男子微笑道:“朝中奸佞已疑先生,纔有今日武定橋上風波。先生勿再回長安,從此隱姓埋名,方得一家平安。”杜子睿此時哪敢不信,回想自己蹊蹺墜橋,毫無疑問是歹人謀害。採藥男子拱手道:“茅屋相贈,就此別過。”身影竟倏然不見。杜子睿夫妻驚歎不已。
渭城,曾是秦國故都,如今是個古樸的小城。入夜,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除了客棧的紅燈籠高掛,大部分商店都打烊了。街燈幽暗處,有個玄衣男子扶牆而立,面色蒼白,顯得疲憊不堪。他竟是楊戩。化身採藥男子離開臥龍村後,顯出本相的他此刻連移動腳步的氣力幾乎都沒有了。今天當着洪荒之眼將杜子睿的車廂掀下橋,他要出手相救卻不能讓洪荒之眼看出半點破綻。因此他手撫橋欄,將法力通過橋墩傳遞到水面,再到水下,凝成了保護杜子睿的氣泡,如此遠距離借物傳遞,唯有九轉玄功修煉到最高層才能做到。然而,這麼做雖然瞞過了洪荒之眼,但消耗的法力比直接施法要多了許多倍,接下來再隔空將水下氣泡推送三百里,則將他的真氣消耗殆盡。待杜家夫妻會合後,楊戩已經無力再飛去他的目的地梅山,他必須找個地方打坐練功重聚真氣以恢復法力。
楊戩評估了一下,野外不能停留,因爲這裡是凡間,他練功時沒有護法,一旦被人或動物打擾,容易走火入魔。最安全的地方是在客棧要個房間鎖上門,有一晚上就能恢復。對不起姮娥,今晚回不了天庭,不能陪你了。他這麼想着,拼着最後一點氣力來到了最近的渭城。
天空劃過閃電,滾過驚雷,看樣子,很快就要下暴雨了。不遠的地方亮着紅燈,那裡應該有家營業的客棧,楊戩咬咬牙,挪步過去。忽然,幽暗的巷子裡衝出幾條人影,將他團團圍住。“喂,哥幾個賭場不順,向你借倆錢花花。”爲首一人吹了聲口哨,油腔滑調地說。楊戩心道不好,這是遇到搶劫了啊。若在平時,他一扇子就讓他們全殘了,可是如今,他簡直調動不了法力。楊戩不禁自嘲,真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啊,他取出爲下凡準備的幾兩銀子,遞給他們。
爲首那人接過,掂了掂,旁邊一個男子道:“大哥,看這人穿的衣服,品質華貴,肯定是有錢人家,身上不會就這點銀子。”做大哥的一揮手,“去,你們幾個搜他身!”楊戩臉色變了,本想息事寧人,這幾個流氓欺人太甚,別的事還能忍,要搜他身,他怎能忍!
這幾個人衝上去就要動手之際,楊戩額間一道流光閃過,隨即聽到幾聲慘叫,待在一旁的老大看到閃光還以爲兄弟們被雷電擊中了,但見他們滾倒在丈外的地上,不是斷了條胳膊就是斷了條腿,悽慘哀嚎。啊,完了,遭天譴了!說來也巧,此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一夥人驚慌失措,彼此攙扶,在大雨裡瘸瘸拐拐沒命地逃走。
楊戩一陣眩暈,剛纔,他強用天眼制服這幾個流氓,對他法力透支的身體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他再也無力站穩,身體沿着牆壁滑倒下去。滂沱大雨打在他身上,他卻連避水訣都無法運用,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冰冷徹骨。沒辦法了,他閉上眼睛,原地打坐,試圖先恢復點體力。忽然,楊戩感到雨住了,一怔擡頭,是一把油紙傘從身後撐開,隔開了他頭頂的雨簾。“真君大人你怎麼了?”甜美而帶着困惑的女聲。
居然有人認識自己!楊戩驚回身,只見傘下站着一個身穿深玫紅繡花長裙,腰繫同色織錦緞帶,肩披粉紅輕紗的美麗女子,她是紅綃!“……怎麼是你?”楊戩驚呼。
“我也正奇怪呢,怎麼是你?”紅綃笑笑,臉色隨即變得嚴峻起來,“真君大人遭遇何事,如此虛弱?”她蹲下來攙扶起他。楊戩此刻沒有半分氣力,只得由她,心中暗呼糟糕,今天的狼狽相竟然被王母的女官看到了,恐怕有麻煩。他只好編造道:“下凡查件案子,見渭水邊天時地利正好,一時興起練功,誰知意外走火,休息下就好。仙子怎麼會在這裡?”
紅綃道:“娘娘想吃水磨涼皮,渭城蕭家做的最出名,誰知今天已賣斷貨了,我等明早現做的。”她指指前方,“真君不要逞強了,走火可不是小事,雨這麼大,且到客棧打坐療養爲好。”楊戩本打算去,見她態度友善,不便推辭:“多謝仙子。”
紅綃要了最貴的一套房,有裡外兩間。店家見孤男寡女雨夜到此,想必有些名堂,見他們衣着華麗,女子出手豪闊,對同行男子口稱公子,態度恭敬,也就不好多問。紅綃將楊戩扶到裡屋,自己轉身出去,不一會兒,拿着一套簇新的乾衣並一把銅壺進來。她把衣服遞給楊戩,麻利地用銅壺倒出一杯熱騰騰的液體,笑着說:“凡間衣物粗糙,臨時替換下,再喝杯薑茶暖暖身子。真君儘管放心在這裡打坐,我在外間替你護持,紅綃雖然法力微末,但對付凡人還綽綽有餘。”
她不再稍作停留,飄然而出,順手替楊戩掩上了門,只留下一室迷迭香的味道。“她是個狐媚子。”楊戩想起姮娥說過的話,但觀察紅綃剛纔的言行,端莊得體,並無半點輕佻。既然被撞見,走一步是一步,先恢復法力要緊,他暗想。
屋外打過四更,大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漫漫長夜即將過去。玄功九轉,真氣重聚,楊戩神清氣爽跳下牀榻。拉開房門,只見紅綃背對他坐在外屋的椅子裡,拿着個繡花繃子,正在一針一線刺繡。他猶豫了一會兒,又關上了門,畢竟還未天明,此時出去不妥。“對不起,讓仙子受累了。我已經沒事了,仙子稍歇吧。”他隔着門帶着歉意道。“真君,你已好了?”她聽見他的聲音,高興地站起身,見裡屋的門緊閉,不覺笑了笑:“天快亮了,大人好生休息。”
待到雨過天晴,清晨的陽光照進窗櫺,街道上行人車馬發出嘈雜的聲響,楊戩纔再次打開房門。結果他一眼就愣住了,圓桌上擺放了滿滿一桌各式早點,湯煲里正冒着熱氣,兩副碗筷也已放好。“真君大人早!”紅綃熱情地招呼他,“快來嚐嚐,不知哪樣合你的口味。”她指着桌上的碗碟,如數家珍,“這是皮家糉子,這是臘汁肉夾饃,這是蕎麥餄餎,這是漿水魚魚,這是鳳翔豆花……這是娘娘要的水磨涼皮,我一早去買到了,拌了麻醬味兒的。”
“這麼辛苦仙子,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楊戩客氣地拱手。紅綃笑道:“真君快別這麼說,多少人想討好司法天神只愁沒有機會呢,我是運氣好。”楊戩心中直犯嘀咕,不知她會將這件事怎樣跟娘娘報告。誰知他這念頭剛起,紅綃就在幫他剝糉子時有意無意輕聲道:“吃完早飯,真君自去查案子,我自迴天上,昨晚的事,我不會告訴娘娘,也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
“如此……多謝,我欠仙子一個人情。”楊戩訕訕道。紅綃瞥了他一眼,抿嘴一笑:“人情往來,該欠則欠,不欠太多就好。”這一瞥,似有藍色的波光從她眼底閃過,竟讓楊戩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梅山。康老大兄弟幾個看到闊別兩千多年的楊戩再次登門,不禁又驚又喜,兄弟們暢敘別後情意,好不熱鬧。楊戩告訴他們自己做了司法天神,並說明想請他們出山協助的來意。康老大倒沒覺得太意外,因爲楊戩到梅山就是爲了夏國,他並不知道其中曲折,所以推斷楊戩是仕途中人。司法天神這個職位讓康老大心裡泛起了漣漪,他是將軍出身,曾經憂國憂民,若能在天界執法,不僅契合了他最初的理想,也不枉兄弟幾個一身武藝和俠義心腸。康老大動心了,另五個兄弟在梅山住了幾千年,如今楊戩要帶他們到天界去作爲,在他們看來,司法府衙就是懲惡揚善的象徵,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楊戩見梅山兄弟應允,十分高興。他們收拾行囊時,楊戩想起從前來梅山的往事,光陰荏苒,那個嫩生生的童音彷彿此刻就在耳邊:“我長得很慢,你可要有耐心哦!”他不禁問兄弟們:“迷迭谷的主人還在嗎?”
梅山老四聞言搖搖頭:“大概五百年前,她就走了,不知去往何處。”“走了?”楊戩一愕。康老大道:“她和我們在梅山爲鄰幾千年,也算有緣,所以她走的時候曾來告別,不過依然是未肯露面。爲感念她曾經的救命之恩,擅長丹青的老六手繪了一幅梅山春曉圖,我們兄弟幾個都簽了名,作爲禮物送給了她。”楊戩不覺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