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欄處，明月當空，夜色撩人。楊戩已經對着月亮出神了很久，還是拿不定主意。這幾天上朝下朝都能碰見姮娥，可是姮娥對他視若無物，他知道她在怨恨他，而且以他對姮娥個性的瞭解，這一次，僅憑認個錯找個理由甚至好話說盡都不可能得到她的諒解，心病還須心藥醫，除非他把暗救織女一家的事告訴她。楊戩的糾結就在這裡，他和姮娥說話一直很謹慎，甚至他夜宿廣寒宮，都做好了被洪荒之眼偷聽到的準備，絕不留一點可疑的把柄。織女這件事，好容易驚險地瞞過了瑤池，決不能泄露給洪荒之眼，連萬分之一的險他都不能冒。可是如果不告訴姮娥，也許他就失去她了……
“真君子，夜裡站久了溼氣重。”調皮的聲音來自背後。楊戩回頭，只見紅綃穿着雪白的絲質長裙，沒有繁複的刺繡，僅在腰間用墨綠色的綢帶挽了一個蝴蝶結，不施粉黛，不飾釵鈿，清新自然。“換上官服再來管我。”楊戩白了她一眼。
“唔，我知道，我馬上說的話是作死的。”紅綃氣餒地靠在柱子上。
“作死你還說？”經過受刑那件事，楊戩跟紅綃說話不自覺地隨意許多。
“因爲我不說的話，你站這兒一百天也去不了你想去的地方。”紅綃笑嘻嘻地望着他。
“你到底想說什麼？”楊戩臉色一沉。
“我想送一件禮物給你，不過功效只限今晚。”
“什麼禮物？”
紅綃近前幾步，手中多了一樣東西，是剪下的寸許長的迷迭香。楊戩聞到了不同以往的香味。“這枝迷迭香經過我特殊處理，目前它能記憶你和月宮仙子的味道。你戴着它，如果覺得香味突然消失，就意味着有別的東西靠近你們了。”紅綃道，“只是這種記憶是我強加給它的，維持不了多久，你要抓緊時間。”
被看穿的滋味可不好，不過自從兩人共同擁有了織女事件的秘密，楊戩也就默認了情感上的事根本瞞不過這個聰明女孩。他訕訕地問：“你還惦記着那東西？”
“當然，大人不也惦記着麼？”紅綃靜靜地說，把迷迭香別到他衣襟上，鄭重道：“我不希望你有危險。今夜只是權宜之計，以後無論你到哪裡，只要我在身邊，就能及時警示。”
“沒有迷迭香的地方，你也能發現它？”楊戩奇道。
“迷迭香已經浸潤我的魂魄，我就是迷迭香。”紅綃含笑凝望着他。楊戩忽然一陣恍惚，許多年前，那個小女孩說過什麼？“我需要迷迭香滋養我的魂魄……”
“你怎麼了？”紅綃見他走神。
“我……我想起曾經認識的一個小姑娘，她也喜歡種迷迭香。”
“是麼？真是巧，她在哪兒？”
“現在應該長成大姑娘了。”楊戩輕聲道。
姮娥沒有心情梳妝打扮，自從和楊戩冷戰，廣寒宮就變得如同兩千年前那麼寂寞清冷，甚至，比之前更糟糕。因爲兩千年前只有思念，而現在，枕畔留着令她心醉的他的味道，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充滿對他的記憶。她必須堅持住，不能再心軟，不能再遷就他。忽然，她察覺到了異樣，楊戩？
沒錯，是他！姮娥心中不覺歡喜，他來找她，是想通了嗎？在愛情和權力之間，他決定選擇愛情了？表面上還是冷然道：“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迷迭香的味道沒有淡，楊戩道：“織女的事，我想跟你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聽到織女的名字，姮娥恨意涌起，“明眼人都看出來，你爲了討好娘娘，不惜犧牲兩個無辜的孩子，娘娘投桃報李，給了你批閱奏摺的權力，這就是你要的一切。我說錯了嗎？”
“你沒錯，但是……”面對姮娥咄咄逼人的語氣，楊戩澀澀地分辨。就在此時，姮娥看見了他衣襟上的迷迭香，她的臉色刷地變了，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顫聲道：“沒有但是……別的都不用解釋，我現在就問你一句話，我要你辭去司法天神，你願不願意？”
“姮娥，別逼我……”楊戩沒料到她突然發難。“不，我就是要逼你。”姮娥緊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要我還是要御筆？”
“……”
“爲什麼不說話？”姮娥上前一步，“選擇很困難嗎？”
他看到她眼中的希望和恐懼，他躲開她的目光，艱難地說：“別逼我，我……無法選擇。”
靜默了一會兒，姮娥冷冷道：“你出去。”
“姮娥……”
“什麼都不用說了，請你離開這裡！”姮娥大聲道，突然疾步上前，一把拽掉了他衣襟上的迷迭香，枝葉在她手中化爲粉末，目光比冰更寒，“回到你的神殿去跟美人賞花吧，別污了我的眼睛！以後記住，廣寒宮非請勿入！”
楊戩倒退幾步，臉色蒼白，姮娥語氣之決絕從未有過，此刻說什麼才能打動盛怒的她？他長嘆一聲：“姮娥，很多事情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
“我當然不是看表面！”姮娥厲聲打斷他，帶着挑釁的口氣，又彷彿要將他看穿，“醉紅綃金殿捱打，你心痛了，不敢承認麼？”
“我承認，但這正是我今天要來跟你解釋的……爲什麼不能安靜點聽我說完？”楊戩急道。“解釋你爲什麼神殿到處種着迷迭香？解釋你爲什麼連身上都舍不下迷迭香？”姮娥悲憤地指着他，“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馬上出去！”
看着失控的姮娥，楊戩沒想到事情會因爲一枝迷迭香朝另一個方向偏離，她不再信任他，不再信任他們的感情，難道是他對權力的追逐已經悄悄令愛褪色？他頹然地朝門邊退去，只剩下蒼白的喃喃低語：“姮娥對不起，有一天你會明白，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爲你放棄一切。”身影消失在空氣裡。
突然空寂的屋子讓姮娥禁不住瑟瑟發抖，她無力地癱倒在牀上，她做了什麼？趕走了楊戩，自己輸了嗎？他說“如果可以選擇”……爲什麼不可以選擇？
楊戩失魂落魄地離開廣寒宮，心緒茫茫，分外壓抑。對面有個天兵走過來，這在天界是太平常不過的事，楊戩並未在意，可是，就在這人與他擦肩而過時，一小團東西滾落到他腳下，恰到好處地被他長袍的衣角遮住。楊戩怔了怔，他沒有去撿拾，暗暗打開了天眼，這是個紙團，裡面有一行小字：“曲江畫舫”，是天尊的筆跡！法力微動，紙團已化爲灰末無痕。
長安城曲江畔，歌樓酒肆讓夜流瀉着嫵媚的風情。一個白衣男子滿身頹廢的味道，行走在江畔街邊，看他氣質高華，非富即貴，惹得老闆娘們紛紛出來招呼：“小哥，進店裡喝一杯哦！”男子顯然心情不好，不耐煩地推開他們，獨自眺望江景。江上，畫舫往來穿梭，同樣的熱鬧。這時，一隻畫舫悠悠經過，船孃掀簾子笑道：“客官，水上茶座，消煩解悶，價格公道！”男子似乎動心了，船孃撐開跳板，男子上了船。
很快，畫舫劃到江中，湮滅在衆多船隻裡。“師祖！”楊戩激動地施禮。“此處可放心說話。”元始天尊神色嚴峻，匆匆道：“楊戩，停手吧，這件事不能往下做了。”
“爲什麼？”楊戩詫異，心知天尊冒險與自己見面，必有大事。
“你找到五嶽之魂了嗎？”
“還沒有，不過我一直在暗中查詢五嶽的檔案。”
“你找不到五嶽之魂了，因爲它已經被東嶽帝君毀了。”元始天尊沉重地嘆息，“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檔案中說東嶽帝君辭官不知所終，師祖知道他去了哪裡？”
元始天尊道：“這段時間我也在暗中尋訪五嶽之魂，多方查證，東嶽帝君歸隱洪荒，他臨走前毀掉了所有寶物。”他憂心地看着楊戩，“沒有五嶽之魂的保護，你進入熔岩就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停手吧。”
“不行，我已經拿到御筆，可以重鑄天規，我們不能功虧一簣！”楊戩不甘地說。
“不停手你死路一條！”元始天尊厲聲道。
“那洪荒之眼怎麼辦？它根本就是個瘋子，如果不除掉它，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你現在沒有條件……”
“等等，師祖，僅有四海之心，我能進入熔岩嗎？”楊戩問。
“就算能進入，但你出不來，最終將灰飛煙滅。”
楊戩沉默不語。元始天尊搖頭感慨：“三界之劫難皆有定數，非人力能挽回。回崑崙吧。”
“回崑崙？”楊戩一挑眉，“師祖不是開玩笑吧，司法天神呼風喚雨何其榮耀，您要我捨棄？”
“你說什麼？”元始天尊有些迷惑地看着楊戩。楊戩道：“五嶽之魂既毀，原定計劃無法實施，這是天命。但對我來說，好容易取得玉帝王母的認可，在這個位置上，可以享受很多崑崙沒有的東西。這個司法天神，我還是想當下去。”
他是變了，開始迷戀權力，還是別的？元始天尊狐疑地盯着他，忽然厲聲道：“臭小子你別騙我，你還想繼續蠻幹是吧？”
“呃……” 似乎被看穿了，楊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麼都瞞不過師祖，我是覺得有我這個誘餌在，洪荒之眼暫時不會另打主意，拖延一時也是好的，或許能有其他轉機。”
“洪荒之眼生性多疑，你不讓他上身，能拖延多久？太危險了。”元始天尊搖頭。
“總比現在就認輸好。”
“得不到，他會起殺心。”
“我知道，我的法力雖然戰勝不了他，逃命總還夠。”
元始天尊思忖良久，楊戩說的話不無道理，只是這小子真真假假有點琢磨不透。“你的法力應能自保，除此之外，別再打天規的主意，明白嗎？”他嚴厲地說。
“謹遵師命。”楊戩答應得很快。
“我的元神消耗太大，爲了早日恢復，我必須閉關。”元始天尊拍拍他的肩膀，“替我爭取一點時間也好，等我法力全部恢復，再封住它兩千年。”
夜色濃如墨，月亮漸漸東移，真君神殿籠罩在黑色的陰影下。和往常一樣，楊戩看見有個房間的窗戶亮着燈。他知道，無論他回來多晚，這盞燈總是在等他。燈下的人是紅綃，固守着一些令他無奈的規矩，不等到他回來，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先休息的。
可是今天，他實在沒有心情進屋，他需要理一理思緒。殿外的石階上空無一人，他獨自站着，陷入沉思。五嶽之魂被毀，這真是個壞消息，但他不能就這麼放棄。重鑄天規才能徹底剷除洪荒之眼，他必須去做。他取出衣袋裡的四海之心端詳着，晶瑩的玉墜在暗夜裡發出微光。他騙了天尊，即使沒有五嶽之魂，他也要闖一闖華山。那是一條不歸路。
廊柱後，紅綃默默地注視着孤獨佇立的白衣身影。他怎麼了？是不是沒有得到姮娥的諒解？還是有別的更重的心事？她沒有去打擾他，只是遠遠地悄無聲息地陪他站到東方之既白。
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從母親到三妹到師父到姮娥，所有的回憶都變得彌足珍貴。這麼快天就亮了，他從冥想中回身，只見紅綃託着他的朝服，從臺階上走下來，“大人，該上朝了。”她熟練地替他披上黑色大氅，繫好帽帶，他看見她眼裡的紅絲，“你沒睡？”“你也沒睡。”紅綃輕聲道。
“你臉色真難看，是姮娥仙子不相信嗎？”她着急地問他，“要我跟她解釋嗎？要不你親自帶她去機杼屋看看織女？”
楊戩沉默了一會兒：“謝謝你，不用麻煩了，她不原諒我，更好。”他是必死之人，還有資格牽絆她的感情嗎？他的聲音是那樣悲傷。“大人，你還好嗎？”紅綃驚叫。
“我沒事。”他勉強笑道，“去補個覺吧，以後別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