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羣山在晨光中嵯峨聳立,但今天的霧卻很濃,濃得連晨曦都透不過,讓那怪石陡崖的面目倒顯得溫柔了許多。
南峰是華山的最高處,俯瞰莽莽林海,幽深的峽谷像張着大嘴隨時吞吐一切的怪獸。沉香就站在巨石上,身後用鐵索將幾十個土地神鎖了一長串。“你們別急,快看,救你們的人到了。”他看了看遠方,回身掃了他的俘虜們一眼,悠悠道。
祥雲朵朵,只見楊戩和李靖只帶少許隨從踏雲而來。李靖身着赭色蟒袍,楊戩一襲白衣,兩人完全沒有臨戰的姿態。見到舅舅,沉香舒了口氣,欣然抱拳道:“陛下有道明君,容人之量讓罪臣汗顏,難怪天下歸心。”
楊戩笑道:“沉香,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到底是聰明人,陛下胸懷寬廣,不與你計較,只要你立刻把土地放了,接受招安,不僅饒你不死,今後戴罪立功,還可受封。”
沉香面露喜色,又有點狐疑:“陛下真的應允不計前嫌?不會設個套來抓我吧?”
李靖喝道:“劉沉香,你本是死罪,陛下念你年幼無知,尚能悔改,才網開一面。不要再耍什麼花樣,立刻放人吧。”
背後看不見的地方,有雙眼睛在監視着自己。沉香猶豫了一會兒:“誰知道你們周圍有沒有埋伏?要是我放了人,陛下又不認賬怎麼辦?”
楊戩哂笑道:“我們有血緣之親,所以陛下派我來,足見誠意。你要想清楚,陛下是仁君,愛惜這些神仙的命,纔跟你做了這交易,我這裡就是佈下十萬大軍又如何?你要是負隅頑抗,無非玉石俱焚,與陛下無損。所以信不信在你,怎麼決定也在你,我無可奉告。”
“你……”沉香被嗆得說不出話來,臉上陰晴變幻一陣子,他恢復平靜,“司法天神說得在理,沉香審時度勢,情願歸降。不過,既然真君說了我們有血緣之親,那沉香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真君能否答應?”
“哦?你說。”
“沉香不敢要挾陛下,但能否請真君先表個態,認下我這個外甥,不再追捕我,那我就放心了,保證立刻釋放所有土地。”
楊戩一怔,李靖樂了:“二郎神,你外甥挺會打算盤,要你當衆認他,這樣就算陛下反悔,你也得護着他了。”
沉香忙道:“李天王可願幫我做個見證?”
李靖本是個厚道人,三聖母之事他和很多人一樣責怪楊戩薄情,見沉香是個小孩子,又肯改正,當然巴不得保全他。於是順水推舟道:“二郎神,我看可行啊,沉香叫了你舅舅,冰釋前嫌,皆大歡喜麼。”
話說到這份上,楊戩只好道:“好吧,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是氣舍妹丟人,才失手摔了孩子,他既然命大,我也不會再計較。”
李靖喜道:“沉香,還不快放人,叫聲舅舅?”
沉香單膝跪倒:“舅舅在上,請受外甥一拜。十六年沉香終於迷途知返,請舅舅允許沉香行滴血認親大禮。”
李靖不由大笑:“沉香,你個人精啊,生怕你舅舅翻臉不認人。”他推推楊戩,“怎麼樣,我替你主持?”
楊戩皺皺眉頭:“那麼多講究?”李靖四下望望,但見清泉從石縫中淌過,他隨手撿起地上一塊石頭,略施法力,那石頭已被鑿成碗狀,他接了半碗清泉之水,端到楊戩沉香中間,“好啦,就地取材,多方便。”
楊戩接過,割破手指滴血入碗,再遞給沉香,沉香依樣將手指劃破,血滴交融,一碗清水變得殷紅。沉香按照凡間禮儀,以袍袖掩口,飲下半碗,然後跪倒,將碗舉過頭頂:“舅舅請。”
楊戩端起碗,以同樣的禮儀,袍袖掩口,一飲而盡。
李靖感慨又高興:“血濃於水,今日你舅甥重歸於好,三聖母雖然被囚,必然欣慰於心。沉香啊,不要急於一時,好好爲天庭效力,討得陛下歡心,你娘定有出頭之日。”
楊戩扶起沉香,笑道:“你能獲陛下寬恕,全仰仗李天王進言,還不道謝……”笑聲未落,忽然,他一個踉蹌栽倒下去,撲了沉香滿懷。沉香就勢抱住他,李靖驚叫:“二郎神,你怎麼了?”
隨着他這聲大叫,彷彿悶雷之聲滾過,猛然間草木搖曳,霧中冒出無數人頭,中間一人足蹬風火輪,手執火尖槍,當先衝來。
洪荒之眼看着原定計劃步步實施,他預料到楊戩會懷疑沉香而設下埋伏,但霧太濃,他無法看清整座山脈。發現哪吒來得這麼快,還是有點着急,忙大喊道:“沉香回來!”計劃的最後一步本是沉香將楊戩的身體搶到手,這一步已然成功,但沉香卻像被突然冒出的大批軍隊弄愣了神,竟沒有挪動腳步回撤。他必須搶在哪吒前面!洪荒之眼不能再等待,他宛如一陣狂風,像沉香橫掃過去。
意料之外的是,洪荒之眼的俯衝卻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結界上,這個結界當然無懸念地被他撕裂,但也大大減緩了他的速度,只見頭頂濃霧陡的四散,出現了六個兵器奇異的怪人,卻是梅山兄弟!康老大叫道:“弟兄們小心,有東西打破我們的結界!”霎時六件兵器都對着結界的缺口打來。原來,梅山兄弟按照楊戩的部署利用濃霧藏於山中,剛纔李靖、楊戩、沉香三人對話時,已悄悄施法在沉香身後設下結界。洪荒之眼本來是完全能發現的,但他太過專注於沉香的一舉一動,急於看到楊戩被騙服下鎮元丹,因此竟然沒有注意這個悄然而生的結界。
當他撞上去的時候,不由大叫責怪自己粗心,但這個小小的失誤,卻讓他看到了不願看到的結果,因爲哪吒比他快了一步,沉香被火尖槍逼進了天兵的包圍圈。
沉香駭得大叫:“不要過來,楊戩在我手裡!”
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經過上次一戰,哪吒本就對沉香生了齷齪,對他投降壓根抱着懷疑的態度,果然被他料到,這一次更加卑鄙,他怒罵道:“臭小子不要臉,有本事光明正大決一生死,玩陰的算什麼本事!”腳尖一抖,風火輪向沉香飛去。沉香急忙側身躲閃,風火輪從他肩膀旁嗖地飛過,誰知哪吒這一招是虛晃,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混天綾從腰間飛出,不偏不倚纏住了楊戩,他一使勁,已將楊戩抽離沉香,抓到自己手中。
洪荒之眼一看不好,恨不能立刻從哪吒手裡搶奪,楊戩元神被鎮元丹驅逐,肉身肯定過不了多久就會死,他必須馬上進入他身體才行!不能功虧一簣!可惜他越是焦躁,怎當得梅山兄弟和裡三層外三層的天兵,將眼前的路封得連絲兒縫隙都沒有,就算他無影無形,但是他有法力,無論撞到那裡,都引得驚叫連連,天兵不知被什麼東西攻擊,愈加混亂,愈混亂愈沒頭沒腦亂打,洪荒之眼一時半會竟不能突破重圍,接近哪吒。
哪吒搶到楊戩,見這副肉身無知無覺,心中更加火冒三丈,楊戩怎麼說也是拜過把子的闡教兄弟,再有不同意見,也見不得他被自己外甥這般暗算。楊戩還活着嗎?驚怒交集中他急忙搭脈,這一搭不要緊,哪吒腦袋嗡的一聲,臉色大變。他是太乙真人弟子,修煉法門與楊戩如出一轍,天哪,楊戩元神不在!但他體內真氣順暢,顯然並未受到任何攻擊,說明沉香根本就沒有暗算他!哪吒頓時想起師父說過,九轉玄功修煉到最高層如元始天尊,就能元神出竅、收放自如,楊戩,此刻將他們一衆人等丟在這裡,將自己的肉身也丟給了他,沒錯,他忽然意識到,從楊戩安排天兵埋伏華山,到假裝被暗算,或許是他事先設計好的,他元神出竅去了哪裡?他再細細按住經絡辨別,另一個發現更讓他肝膽俱裂。
李靖見兒子兀自發愣,寶塔一旋,攻向沉香,卻忽見自己的軍隊像被什麼東西碾壓,混亂着一路潰退過來,梅山兄弟急得對他直喊:“李天王,有看不見的東西攻擊我們!”李靖大驚,心知情形不對,急忙指揮衆天兵以人肉陣拼死抵住。
哪吒背起楊戩一縱身躍到沉香身邊,低聲喝道:“他元神走了,到底怎麼回事?”沉香神色頓時緊張起來:“什麼?不會啊,那水不能喝,舅舅明知道的!”哪吒急道:“他竟沒有告訴你實情?”沉香也慌了:“舅舅讓我按他的話做,我就照着做了,有危險嗎?”哪吒訥訥道:“我不知道,但我得告訴你一件可怕的事,他只給肉身不到半個時辰時間,也就是說,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他元神不歸,他就死了。他爲什麼做這樣絕?”
衣裾渺渺,如同霧中的幻影,飄入峽谷,悄無聲息。曾經和洪荒之眼進入過一次華山之底,楊戩自然很熟悉地找到了入口。洪荒之眼離開峽谷,正在一意搶奪他的肉身,他刻意安排的十萬天兵,正是爲了吸引並阻擋這個魔頭,他相信,聰明如哪吒,一定已經發現了玄機。他只爲自己留了半個時辰,他估算李靖父子和梅山兄弟有能力拖延這點時間,足夠他進入熔岩。半個時辰後,就算洪荒之眼佔據他的肉體也將是同歸於盡。
此刻,如預料中一樣,古神的結界窒息般地壓迫而來,但遠不如他第一次遇到的阻擋強烈,似乎帶着點猶疑不定。他暗道僥倖,定是他進去過一次,結界對他的元神有了記憶,本來他還擔心用法力強開結界動靜過大,思忖中,他平推法力,緩慢地擠入結界。
忽然,面前的結界像退潮一般向後縮去,似有一道白光從他身後照射進裂隙,機不可失,他飄渺的身影迅速沿着白光之隙長驅直入。他轉瞬進入了豎井似的黑洞,義無反顧地直線下去,很快,他抵達了曾經見到過的刻着“天規永固“四個大字的平臺。再其下,就是地心熔岩了。
楊戩取出了四海之心,玉墜反射出熒光,楊戩心中一動,已到最黑暗處,他不曾動用法術,何來光線?驀地回頭,但見遙遙來處,剛纔的白光並未消失,只是沒有他的元神快,白點追隨在他身後,已越來越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