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飛天

后羿和琳琅的靈柩從別院運回了陽城,公佈的死因是大王狩獵意外受傷,傷口不幸感染;東妃琳琅悲傷過度誘發隱疾,殉主而死。要說沒人懷疑那是假的,可是懷疑歸懷疑,左司馬兵權在握,靈柩由重兵護送,誰還敢吭一聲。

夏國舉國哀悼,王宮的大殿變成了靈堂。姮娥和純狐全身縞素,一左一右陪伴着后羿靈柩,寒浞和伯浥帶領衆大臣披麻戴孝,跪拜祭奠,哭聲一片。

祭奠的儀式完成後,左司馬寒浞出列稟道:“王妃,大王不幸離世,臣等萬分悲痛。然國不可一日無君,請王妃爲夏國的江山社稷考慮,及早另立新主。”

姮娥含淚道:“大王沒有子嗣,未立儲君,也沒有留下遺詔。”她看向伯浥,“立新君之事,我一個婦人家不便做主,不知國師有何高見?”

伯浥思忖片刻:“此事宜公不宜私,老臣更不敢妄度。今日各位大臣都在,不如請大家公推吧。”姮娥點點頭:“衆位愛卿不妨暢所欲言,爲國舉賢。”

大殿裡沉默許久,纔開始響起竊竊的議論,寒浞暗暗使了個眼色,便有一位大臣上前道:“臣保舉左司馬寒浞寒大人爲國君,寒大人對大王忠心耿耿,對夏國功勳卓著。”他話音一落,就有個伯浥身邊的大臣反駁道:“此言差矣,若論對夏國的功勞,伯浥國師是幾代老臣,誰能比過他。臣保舉伯浥國師爲新君。”很快,大臣中基本形成了兩派,一派以年輕入仕者爲主,力推寒浞繼位,一派以夏國舊臣爲主,力推伯浥繼位。兩派脣槍舌劍,嘲諷謾罵,互不相讓,殿內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寒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都給我住嘴!”忽聽王妃一聲厲喝,滿場的聲音頓時低了下來,姮娥面帶悲憤,“大王屍骨未寒,你們身爲夏國臣子,不思齊心協力報效國家,反在靈堂之上吵鬧不休,成何體統。若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王妃,聽我一言,此事權且擱置,等大王下葬入土爲安,三天後再議不遲。期間暫由國師伯浥代理朝政。”王妃的話無懈可擊,以前後羿去別院玩樂時,都是由伯浥替他處理朝事,此刻姮娥用“暫時代理”一詞,不偏不倚。見兩派都提不出什麼意見,姮娥顯得疲憊地揚揚手:“都退下吧。”祭奠儀式算到此爲止,唯寒浞離去時冷冷地盯了姮娥一眼,姮娥剛纔沒有高調支持他,這讓他十分不滿。姮娥只做沒看見。

入夜,姮娥密召貝姬。她將一個小小的瓶子遞給貝姬,“這裡面是我心口的一滴血,我承諾送給你的。我已命人備下快馬,趁此夜色,你立刻帶上少康逃走,遲了就來不及了。”貝姬驚道:“王妃已如願除掉后羿,而且有恩於寒浞,爲何如此倉促?”姮娥道:“今日靈堂之上我已有預感,夏國將起內亂。我以大王下葬的理由推遲三日立新君,實爲緩兵之計,能否拖到三日還很難說。我讓你帶上少康,是希望巫族能保全他,后羿奪位本就難以服衆,少康是如今夏國唯一正統的繼承人,他不能有任何閃失。”貝姬跪下道:“老奴明白王妃的苦心,巫族遠在哀牢山,定不辜負王妃重託。王妃請多保重。”

貝姬將少康縛在胸前,以外袍遮掩,她本就很胖,騎在馬背上也不令人起疑。少康雖然只有一歲,生死關頭竟十分懂事,不哭不鬧。貝姬用王妃的令牌星夜打開城門,疾馳而去。

這裡姮娥剛剛送走貝姬,就有宮女密報說國師伯浥緊急求見。姮娥忙令宮女鎖上大門,也顧不得避嫌,將外屋的油燈熄滅,將伯浥喚到內室。“請國師開門見山,有話但說無妨。”姮娥給他賜座。伯浥卻沒有坐,老淚縱橫悽然跪下:“王妃,老臣死期將近,夏國無人可託。請原諒伯浥深夜唐突。”

姮娥忙蹲下攙扶他:“國師何出此言?”伯浥道:“寒浞小人之德,如今握有重兵,必起殺心。臣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夏國落入寒浞之手,恐百姓遭殃。王妃深明大義,百姓無不愛戴,故臣斗膽來見王妃,願將夏國一線生機託付於王妃。”說着,伯浥從懷中取出一顆紅色的瑪瑙,遞給姮娥,“這是鑲嵌在玉璽內的紅瑪瑙,除了老臣,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離陽城千里之外有一座梅山,山中有法術高超的六兄弟,人稱梅山六聖。相傳梅山富含銅礦,有人建議先王姒相開鑿梅山,然先王顧及梅山兄弟的道場,遂放棄了此念。梅山兄弟感念王恩,將梅山紅瑪瑙贈給先王,承諾憑此信物,遇到危難可向他們求助。先王死於城破無暇求援,而今老臣恐難逃一死,信物不能落在寒浞手中,特來呈給王妃,或將來需要時,能救夏國百姓。”

姮娥接過瑪瑙,伯浥連連叩首悲泣:“老臣死後,夏國今後唯一的希望就在王妃了,臣乞求王妃勿棄夏國!”姮娥見國師這般,心中五味雜陳,甚是悲涼,鄭重點頭道:“若姮娥有命在,只要能爲夏國盡力,絕不敢推辭。”

這一夜,姮娥心中忐忑不定,伯浥的決絕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天才矇矇亮,忽聽到外面人聲大作,姮娥急忙起身披上外衣,她剛剛踏出內室,外屋的門就被咣噹一聲撞開了,寒浞一身戎裝腰佩長刀帶着幾個武士走了進來。姮娥慍怒道:“寒大人不及通報,就擅闖王宮,懂規矩麼?”

寒浞笑道:“我等不及來找王妃,是有好禮相送的。”說着,他一揚手,身邊的武士捧着一隻盒子走上前,當着姮娥的面打開了盒子,姮娥驚得倒退三步,那盒子中,竟是伯浥的人頭!

“王妃,伯浥試圖叛亂,已被我處決,寒浞護駕來遲,沒讓王妃受驚吧?”寒浞含笑看着她。姮娥鎮定了一下,眼睛的餘光掃過窗外,人影綽綽刀槍赫赫,顯然已經被寒浞的人馬包圍了。她在椅子上坐下來,平靜地說:“寒大人英明果敢,是先王之福。”她指指旁邊的椅子,叫宮女,“給左司馬賜座。”

寒浞沒有看到預想中的驚慌失措,倒也有點吃驚,看來這位王妃能深藏不露對付后羿,的確不是普通女人。“王妃,臣爲肅清叛黨,已替王妃清點屬下,爲何不見巫師貝姬?”

姮娥笑笑:“貝姬追隨先王多年,如今大王故去,她已無意朝政,我便準她告老還鄉了。貝巫師是我的宮內侍從,這件事不需要向左司馬稟告吧。”寒浞碰了個軟釘子,不過他的注意力並不在貝姬身上,正色道:“臣有要事啓奏王妃,伯浥叛亂,夏國再不定新君,恐怕有人效仿之。”姮娥瞭然地點頭:“左司馬言之有理。”寒浞緊跟着問:“諸位大臣均舉薦寒浞出任國君,王妃可有異議?”姮娥道:“沒有。”

但寒浞隨後的一句話卻嚇了姮娥一跳,他說:“臣已查閱夏律,比照繼承之法,繼任國君可續娶前王妃。寒某敬重王妃威望,爲使夏國穩定,懇請王妃下嫁微臣。”姮娥心中飛快地思索着,寒浞明明愛慕純狐,既然有此律法,爲何不娶純狐要娶自己?后羿最後的叮囑浮上心頭,她明白了,他是爲了仙丹,爲了她手中的鑰匙。想到這裡,姮娥淡淡地說:“大王厚愛,臣妾感激不盡,但憑大王安排。”

新大王續娶前王妃的消息傳出,純狐驚呆了。寒浞來找她,她瘋了般地扭住他:“我們好容易熬出頭了,爲什麼你不娶我?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是不是看中她比我漂亮就變了心腸?你是不是嫌我髒?我告訴你,那個姮娥身上有鬼,后羿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你別做夢了……”她聲淚俱下,一口氣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寒浞的手被她的長指甲摳得生疼,卻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他不由暗自懊惱,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想當初純狐這麼驕傲矜持的少女,一旦跟男人上過牀,就變成會撒潑的俗婦了。

寒浞忍了忍氣:“你有點腦子好不好?誰說我變心了?難道你忘了后羿死前說的什麼,王宮有仙丹,鑰匙在王妃手裡!姮娥在夏國的威望高過你我,我不娶她,怎麼讓她把鑰匙交出來!”純狐愣了愣,還是氣苦地哭鬧起來:“原來你爲了長生不死拋棄了我!”寒浞把她摟到懷裡,哄着她:“我不會拋棄你的,等我們拿到仙丹,我跟你一人一半,一半仙丹也許沒有不死的功效,但起碼能讓我們多活個幾百年,這也值啊。”

純狐止了眼淚,不信地看着他:“你真的會放棄長生不死,把仙丹分我一半?”寒浞點頭道:“不騙你。”純狐破涕爲笑:“有你這份心就夠了,還是你自己吃了罷,我有一世陪你就知足了。”不過,笑容隨即又斂去了,純狐疑惑地問:“那我怎麼辦?你娶了姮娥做王妃,全國的人都知道了,我……”

“你以先王側妃的身份忍耐幾天,我保證很快就立你做正妃。”寒浞道。純狐撅着嘴:“你怎麼保證?她可是先王妃,你敢廢了她?”寒浞輕笑:“我當然不敢廢了她,可是……如果她死了呢?”

“你……”純狐驚得捂住了嘴。寒浞冷聲道:“她死了,謀殺后羿的事就沒人知道了,我這個新君纔沒有後顧之憂。”

寒浞的登基大典安排在後羿下葬後的第二天。登基大典同時也是大婚慶典,爲了讓更多的臣子觀禮,典禮在王宮大殿外的廣場舉行。隨着吉時的禮樂鳴響,身着皇袍的寒浞登上御座,接受了所有大臣的跪拜朝賀。登基儀式完成後,新君寒浞從御座上站起,躬身一揖:“恭迎先王妃。”身着禮服的姮娥與純狐被侍女攙扶着走出來,寒浞兒時的好友——新任國師伍放宣讀新君聖旨,感念了一通先王的恩德,最後封姮娥爲正妃,允准純狐以先王遺妃身份在王宮另闢院落居住。姮娥謝恩畢,她向着寒浞身邊空着的另一把椅子走去,要等新王妃落座,雙雙接受大臣的朝拜,這個大婚之禮纔算完成。

可是,就在姮娥剛剛邁上第一個臺階時,忽然,天空猛地黑下來,陰風颳過,飛沙走石,溫度驟降,衆人都是一愣,本能地舉頭一望,都嚇得忍不住呼喊起來:“太陽……太陽……!”太陽變了,不再有光芒,像一隻暗灰色的死麪餅,向着地平線墜落。白日突然變黑,沒有人知道怎麼會這樣,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是魔鬼、魔鬼要來啦……”這些早已在大自然的鉅變面前嚇壞的人們再也顧不得禮節,尖叫着四散逃開,昏暗中誰也看不清誰,誰都很不能立刻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突發的變故讓寒浞也慌了神,亂紛紛的現場中,他帶着姮娥和純狐退入了身後的大殿,寒浞忽然意識到,大殿四面都有窗戶,如果真有魔鬼來,這裡怎能安全。他緊張地思索片刻,一把抓過姮娥:“快點打開地宮!躲到裡面去。”姮娥拿出鑰匙打開了地宮的機關,三人逃進地宮。厚重的地宮大門把外面所有的聲音都隔離了,密封的空間讓寒浞鬆了口氣。

一片靜謐中,三人誰也沒說話。寒浞擦亮了隨身帶的火石,燃亮了油燈,頓時,一座金碧輝煌的藏寶窟映入眼簾。寒浞和純狐不由驚歎。現在只有他們三個人,這是天賜良機。寒浞劈面道:“王妃,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了,仙丹在哪裡?”

姮娥料到這一幕遲早要發生,她指指壁龕裡的盒子:“在其中。”寒浞正要上前,純狐攔住他道:“你小心點,萬一后羿設下什麼機關怎麼辦?”寒浞一聽有理,扭頭便對姮娥道:“你過去拿。”

姮娥沒有反抗,后羿說得沒錯,這是他留下的除掉寒浞的機會,他一心想要仙丹,卻不知仙丹是絕命丹。她慢慢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洞壁前,打開了盒子。那顆黑白兩色的丹珠依舊如她第一次見到的那樣,靜靜地躺在盒子裡。姮娥伸出手指,探入盒中,捏住了這顆珠子。就在這一瞬間,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手指間的珠子竟然從中間分開了,變成了兩顆,一顆爲白色,一顆爲黑色。姮娥嚇了一跳,驀地想起當初伯浥的話:“這顆珠子,白色的半邊是仙丹,而黑色的半邊是可怕的魔丹。沒有人能分開這顆珠子。”爲什麼,在我的手裡竟分開了呢?這件事,姮娥目前無法理解,她要過很久以後才悟到的,因爲她的父親是神,她身體裡流着神的血液,所以仙丹經她手指觸碰後,被她召喚而分離。

“王妃,你快點,磨磨蹭蹭做什麼?”寒浞不耐煩地催促道。姮娥面對手中的兩顆珠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奪命丹不再是奪命丹,她已無法實現原來的計劃。緊急中,她下意識地藏起了白色的仙丹,將黑色的那顆託在掌中,回身走到了寒浞面前。“大王,就是這顆。”

寒浞迫不及待地接過珠子,臉上抑制不住歡喜之色,啊,有了這顆仙丹,我也能成爲后羿這樣不死之身了!他恨不能一口吞下丹珠,但意識到純狐在側,還是忍耐着把丹珠納入懷中。純狐道:“恭喜大王得到仙丹,外面不知如何了,我們出去看看吧?”寒浞看了一眼姮娥,推開了純狐:“等一等,我們還有件事沒做。”他抽出了藏於腰間的匕首。

姮娥看着逼近自己的寒浞,一步步向後退去,寒浞笑道:“別躲了,我的王妃。你謀殺了先王,應該去陪陪他了。我會告訴我的子民,他們敬愛的王妃在天災中失蹤。”姮娥的掌心滲出了冷汗,難道,註定她要命絕於此了?她轉身向地宮深處逃去,寒浞哈哈大笑,像貓捉耗子一樣,隨後追來,姮娥邊跑邊吞下了那顆白色的珠子……一個趔趄,她摔倒了,匕首的寒光當胸刺來,她本能地伸臂去擋,天啊,她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她這一擋的力量,竟然讓魁梧的寒浞倒摔出去……

姮娥驚呆了,她怎麼會突然具有這樣的力量?就在寒浞也發愣的時候,姮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她彷彿變輕了,輕得像一片羽毛,她無法遏制地飄了起來,飄向了地宮的頂部,眼看着要碰撞到石壁,姮娥嚇得閉上眼睛,可是她沒有感覺到撞擊的疼痛,卻聽見了耳邊轟然一聲巨響,她睜開眼,做夢一般地看到地宮頂部塌了,被她竟然撞出了一個大洞,她羽毛一樣輕盈的身體穿出這個大洞,來到了大殿內,又穿出了大殿,來到了室外。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在飛,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她,太陽已經恢復了正常,她卻無法掌控自己的方向,漫無目標地由着體內的力量向着遼遠的天空越飛越高……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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