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儘管去了,來的儘管來着,日子滴在時間裡,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楊戩的手指漸漸可以活動,再後來,是雙手,再後來,是手臂,晶晶看着他一天天一月月的好轉,心中甚是歡喜。隨着時間的推移,屯駐在西海的天兵一日比一日懈怠,雖然軍令還沒撤銷,但對大小將官來說,搜捕實際上淪爲形式主義。
楊戩和晶晶日益熟悉。晶晶沒有朋友,內心非常寂寞,自從楊戩的到來,她的生活變得充實,雖然楊戩大部分時間都在默默練功,但終究多了一個人,多了一分變化,更何況,他是那樣英俊。楊戩看晶晶很識趣,白天從不打擾他,心裡更多了感激。因此,每到晚上,晶晶鑽進帳子準備睡覺,這時候想和他聊聊天說說話,他就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她跟他聊自己的身世,聊起去世的母親,悲傷互相感染,兩個失詁的人同病相憐,彼此舔舐着傷口。但晶晶因此對父親的疏離和逆反楊戩並不贊成,晶晶不高興地撅起嘴:“你和海巫婆婆的話一樣,你們都說父王是愛我的,可是你也看見了,他從不來看我。”楊戩勸道:“你父王要顧及王后,他不來看你,是不想讓王后生氣,找你的麻煩,我想他是有苦衷的。”晶晶不甘地咕噥着:“連你也向着他……”她拈起頸上的玉墜,“你看,從小到大,他就送了這個東西給我,還說很寶貝,我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楊戩看着晶瑩的玉墜,不由讚道:“的確很漂亮啊。”“父王說,它叫四海之心。”
“四海之心,很好聽的名字。”
“好聽不好用啊,”晶晶撲哧一笑,又沮喪地嘆氣,“我纔不要什麼珍珠寶貝呢,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變成龍。”
“那你知道怎樣才能變成龍嗎?”楊戩問。
“不知道。”晶晶迷茫地搖搖頭,“海巫婆婆說我能。”
晶晶總是捨不得結束談話,說着說着慢慢合上眼簾,沉沉睡去。瞭解越多,楊戩對她愈多了同情,孤獨的公主,不顧危險救了自己,陪她說說話,也算是報答她的恩情吧。
不過總有些事情還是令他尷尬的。因爲晶晶會做噩夢,第一次發現她做噩夢是半夜裡她忽然翻身緊緊抱住了他,身體簌簌發抖。楊戩被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只得大聲將她叫醒。醒來的晶晶像觸電一樣逃開,卻似乎沒有擺脫悲傷和恐懼,縮成一團嚶嚶低泣。楊戩不由關切地詢問,晶晶背對着他顫聲道:“對不起,我……有時會做噩夢,突然醒過來,夢裡的事特別清楚,好可怕。”
後來,晶晶又做噩夢無意識地抱住他時,楊戩不忍心再大聲叫她,只是柔聲哄她,她僵硬的身體在他溫情的聲音裡似乎得到了安慰,她不再發抖,鬆開了眉頭,呼吸重新變得均勻。她蹭蹭他,迷迷糊糊地發出囈語:“楊戩,我夢見你到我夢裡了……”
往事忽如潮涌,那一次,他在夢中的小木屋裡突發奇想,如果這是夢,那夢裡會否還有夢?於是他在牀上躺下來試圖睡一覺,可是姮娥不捨得他睡着,在那裡窸窸窣窣亂動,夢裡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啊,他一把將她摁在枕頭上:“睡覺,試試看,說不定你的夢裡又會夢見我。”姮娥消停了一會兒,看他背對自己閉着眼睛,又悄悄爬起來,纖手繞過他的後頸,摟住了他的脖子,溫熱的嘴脣貼上了他的後背,小雞啄米般細碎地吻他,楊戩好容易強迫產生的朦朧的睡意又被她抵消了。見他還是故意不理自己,姮娥附到他耳邊,貝齒輕咬他的耳垂:“你要是睡着了,樹林裡的大灰狼把你的小羊羔吃掉怎麼辦?”她清香誘人的氣息弄得他心旌搖盪,他一下子翻過身來,惡狠狠地看着她:“我就是大灰狼變的,現在就把這隻小羊羔吃掉。”她並不畏懼,翹首將粉嫩的紅脣壓到他脣邊,舌尖輕輕撩過他的脣瓣:“小羊羔正等着大灰狼呢。”結果當然是小羊羔婉轉承歡,幸福地被大灰狼吃掉了……
可是他的小羊羔,如今去了哪裡?楊戩的心又落入谷底。一個月又過了一個月,每個月半他都懷着希望,希望卻一次次成爲泡影。原來夢真的只是夢,時光流逝,楊戩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姮娥和母親一樣,早就離開了人世,每個月半的夢聚就像十年間母子團圓的憧憬,終究是水月鏡花。
今天,楊戩的雙臂已經能活動自如,支撐着身體從牀上半坐起來。晶晶很高興,舉起拳頭替他加油:“康復很順利,成功在望!”楊戩見她神采飛揚,一下牀就開始翻箱倒櫃讓雙兒幫着找這個找那個,不覺有些詫異:“你是要出遠門嗎?”晶晶笑道:“你呀,只關心月,不關心年。要過年了啊,今天是凡間的除夕,我們龍宮會舉行一年一度盛大的宴會,父王今年邀請了四海的親戚們都來,那麼多王子公主們,你說有多熱鬧。我可不能輸給那些表姐妹。”
大半天時間,晶晶都在走馬燈似的換衣服、換髮型、換首飾,每換一次,她就跑到牀邊讓楊戩評論,楊戩不堪其擾,只好停止吐納調息,誇她幾句,可是晶晶覺得他太敷衍了,不許說好,一定要挑出不好來。就這麼折騰到下午,眼看時間快到了,晶晶纔算勉強滿意,帶着雙兒光鮮出門。
西海龍宮燈火通明,高朋滿座,珍饈白玉盤,美酒夜光杯,極盡喜慶的排場。西海龍王敖閏坐在主人位與賓客寒暄,看到久未見面的女兒進來,趁着龍後不在,急忙招手:“晶晶過來。”敖閏把女兒細細打量一番,歡喜道:“如今氣色好多了。”四海的叔伯們早聽說西海老三跟美人魚生了個女兒,如今一見,看主人並不避諱,紛紛恭維:“三哥(弟)果然好福氣,晶晶真是出落得漂亮。”敖閏龍心大悅。晶晶難得被誇讚,心裡也美滋滋的。幾個表姐妹起鬨道:“三叔伯,晶晶公主什麼時候出閣,一定要請我們都來喝喜酒哦!”晶晶紅了臉:“你們不要瞎說。”
北海的龍後最是性子直,打趣道:“我看沒瞎說,我最會看相了,三公主面帶桃花,肯定是有心上人了。是不是呀,老實說!”晶晶羞得直跺腳,敖閏忙替女兒解圍:“小女深居簡出,將來的婚事還得麻煩大家幫着物色呢。”東海龍王敖廣一聽倒上了心:“三弟,老妻有個遠房侄兒正當年紀,前些日子託老妻做媒,如今一見晶晶,倒覺甚是相配啊。”
“哦?品貌如何,你帶來我看看。”敖閏也來了興趣。“父王,不要!”晶晶聞言大叫。“哎,你這丫頭,人都沒見,你就知道不好?”敖閏覺得失禮。“管他好不好都不要。”晶晶直言不諱。敖廣臉上掛不住了,慍道:“老三,你這女兒眼睛長天上啊,我東海龍族還辱沒了你?”言下之意,龍族肯娶一條美人魚,已經夠看你敖閏的面子了。這下敖閏也被刺得不高興了:“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就這一個女兒,我指着她嫁天上的神仙呢。”
一看話不投機,北海龍後連忙打圓場:“哎喲,你們男人懂個什麼,晶晶說不要,沒準因爲人家已經有看上的,三哥,你西海人才輩出,不愁挑不到女婿。三公主呀,”她轉向晶晶,笑眯眯道:“看上誰跟嬸嬸說,嬸嬸給你做主。”晶晶又羞又惱,一聲不吭扭頭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在龍宮外圍,有廣闊的深海平原,但平原並非真的一馬平川,有些地方會突然深陷,平緩的被稱作海窪地,狹窄的被稱作海槽,更深更窄的被稱作海溝。海溝又被水族們比喻爲黑暗領域,那裡沒有任何肉眼看得見的生物。此刻,龍宮的鼓樂沒能傳到一條深入地層的海溝,這條海溝裡,卻有着生命發出的喘息。一絲不掛的女人和一絲不掛的男人交疊在黑暗的海水裡。女人推了推男人:“我必須走了,新年喜宴王后不能缺席。”這女人竟是西海龍後!男人不情願地放開她:“你就不能跟我一起過個年嗎?”龍後一邊穿衣服一邊道:“一起過年,你等敖閏死了吧。”
男人怒吼一聲,化出了真身,頭顱變成了三個,分別朝着左中右方向:“讓他死還不容易,我去宰了這條龍!”龍後輕笑一聲,挽住他:“你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三頭海怪的名氣麼,急什麼,我要你做龍王,咱們光明正大在一起。”海怪不耐煩:“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這又一年了!”龍後勸道:“本來我覺得今年的酒宴是好機會,可是想不到天兵還在西海,一旦敖閏死了,會驚動他們。我們再等等。”
夜已深了,歡宴才罷。楊戩聽到開門聲,晶晶像只小鳥飛到他牀前,將一塊通體如血玲瓏小巧的珊瑚伸到他面前:“新年快樂!送給你的禮物!我找了整片珊瑚,才找到這麼純的顏色。”
“謝謝你。”楊戩接過,隨手將珊瑚放在牀頭案桌上。晶晶一把拿過來,放到他手心裡,撅着嘴道:“我送給你的禮物,你爲什麼不收起來?”楊戩被她一將,他又起不來,讓他往哪兒收啊,只好把珊瑚放入懷中。晶晶很滿意地笑了,楊戩問:“你看起來挺開心的,見到父王了?”晶晶點點頭,面上飛起一絲紅暈:“那母老虎來的遲,沒她搗亂當然開心了。不過,就是討厭的東海大伯居然要替我做媒,被我回絕了。”
“爲什麼要回絕?”楊戩有點奇怪。晶晶低下頭,似笑非笑:“我有我喜歡的人,纔不要別人做媒呢。”
“哦,是這樣。”楊戩沒有再接話。晶晶推推他,兩腮紅紅的,帶着嬌羞:“你怎麼不問我喜歡誰,你在這裡一年了,都沒發覺嗎?”楊戩敏感地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忙中規中矩地回答她:“你的隱私我不該涉及。我只想趕快養好傷,離開這裡,免得連累你。”
晶晶怔了怔,臉上表情有些失落。停了一會,又笑道:“子夜快到了,我們慶祝新年吧。”楊戩巴不得話題轉移,忙附和:“好啊,你說怎麼慶祝?”晶晶開玩笑似的伸開雙臂:“慶祝你的手臂能自由活動了,比如……”她轉轉眼珠,“來個擁抱?”楊戩是個冰雪聰明的人,晶晶雖然是玩笑的口吻,他焉有不知其試探之意。暗暗嘆口氣,到底是繞不過去,可又不能傷害她。他想了想,伸出一隻手,笑着說:“不如擊掌爲慶吧,那樣熱鬧。”
晶晶哪有聽不懂言下之意的,心中一沉,強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