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姬死死抓住了姮娥的手,一臉的驚恐加疑惑,姮娥看到她奇異的表情,勾起嘴角,露出譏諷的淡笑:“你不是說我的靈魂將與天同在麼,當然前程無量。”
“哦不不……不是一個意思。”貝姬變得結結巴巴起來,雖然湯池的空氣很潮溼,但貝姬還是舔了舔自己發乾的嘴脣,“老巫婆看了一輩子手相,我可從來沒有看走眼過。你不會死,你終將離開部落離開夏國去向遙遠的我無法看見的地方。”
“貝姬,你在開玩笑吧,我就要上祭臺了。”姮娥輕輕搖搖頭,“哦,我明白了,你想安慰我。”
“哦哦哦寶貝兒,我是認真的。”貝姬又一次鼓起她肥厚得幾乎和脖子連在一起的腮幫子,瞪圓了眼睛,仔細地捧讀姮娥的手,最終,她長出一口氣,困惑地喃喃道:“如果老貝姬的家傳沒有失靈,那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
姮娥的腦海忽而閃過熊熊燃燒的祭臺,忽而又閃過剛剛那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她打了個寒顫,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水下顫抖,但她緊抿着脣,拼命壓制着對明天來臨的絕望和恐懼。這是娘教給她的,娘說,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人感覺到你在害怕,因爲恐懼除了體現自己的懦弱,不可能得到別人的憐憫。
一個部落女人捧來了白絹,雖然是很薄的絲綢,但十二丈之長還是有滿滿一捧,貝姬收斂心神,替姮娥擦乾身體,又大聲祈禱了幾句,然後展開白絹的一頭,準備包裹姮娥。姮娥驚呼:“貝姬,我還沒穿衣服!”貝姬道:“你不用再穿衣服了,你的身體要被包裹好幾層,不能裸露一點點。”
姮娥卻抓了那紅肚兜在手裡,露出乞求的神色:“貝姬,讓我穿着這個行嗎?”貝姬不解:“它對你很重要嗎?”姮娥點點頭,眼中有淚花晶瑩,卻不願讓貝姬發現,掩飾地扭過粉頸:“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我穿着它,就像娘還陪在我身邊。”
這話頓時讓貝姬心中發酸,自己找來的姑娘畢竟才十七歲呀,雖然她竭力用美好的虛無的詞彙來掩飾祭天的慘烈,但內心誰不明白,所謂祭天,即是赴死,這姑娘一路如此淡然早已出乎她的意料,唯有這一句真情流露才符合她該有的稚嫩,貝姬幽幽嘆了口氣:“好吧,穿着吧。”
仙霞山,綿延數百里,既有奇峰異石,亦有叢林幽谷,植被豐茂,物種齊全,是沿線各部落狩獵、採摘的樂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部落的人們重複着有規律的生活。現在,夜幕沉沉,人們早已進入夢鄉,山林也似乎熟睡,不復白天的生氣。
然而,在巖壁下陡峭的山路,卻傳來一個女人淒厲的呼喊,打破了夜的寧靜。暗淡的月光模糊地照出高低不平的小路,也照出女人踉蹌的腳步、散亂的頭髮和被荊棘四處勾破的衣裳。“山神——你出來!你快點出來!”女人不斷重複的是這樣一句話。
羣山寂寂,無人應答,唯山谷中傳出空蕩的回聲。女人目光四掃,語調中帶着哭腔,“山神,是你讓我生下姮娥,現在她被抓走了,她就要死了,你爲什麼不來救你的女兒!你出來,你快點出來!”她是榮阿氏,她已經在山裡走了許多天,她無法接近貝姬的隊伍,但她不屈不撓地沿着女兒經過的路線一路尋來,她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叫,不捨晝夜。她的嗓子已經啞了,雙目早已紅腫,可是她不能放棄,因爲她思來想去,能對抗強大的后羿王,只有那飄渺的曾在夢裡出現並改變了她一生的山神。
她已經接近了后羿王的居住地,她知道,她的女兒就被關在山外不遠的地方,而天亮後,這個部落就會舉行盛大的祭典,她的女兒則是祭品。祭祀這種古老的儀式早已被各部落所接納,犧牲變成了理所應當,一想到所有人都會興高采烈,而不會有一個來眷顧她們母女的不幸,榮阿氏急得五內俱焚。
她失去了耐心,開始破口大罵:“山神,你這個縮頭烏龜,你怎麼沒膽子出來!你這個混蛋東西,你管生不管養嗎?姮娥是你的女兒,你不救她誰能救她!”她淒厲的聲音在夜晚的空山驚起了飛鳥,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其實山神究竟是誰,榮阿氏完全不知道,因爲十七年來,她再也沒有見過夢中的男子。如果不是姮娥危在旦夕,她早就遺忘了她不明不白的生父。
沒有迴應,榮阿氏開始用她所能說出的最惡毒的語言攻擊這座山,她不停地叫罵着,向着密林、向着山崖、向着溝壑……直到她筋疲力盡,在一塊巨石邊暈了過去。
第一縷晨曦照亮了樹梢,林子裡飄蕩着清晨的薄霧,薄霧裡折射出美麗的光暈。一隻早起的黑猿發現了昏迷的榮阿氏,它伸出長臂撓了她一下,猿的氣力很大,榮阿氏在推搡中甦醒過來,她看見了陽光,不覺渾身顫抖,天亮了?天這麼快就亮了?姮娥就要死了,她救不了女兒了?“不——”她發出了絕望的嘶啞的大叫。
黑猿被她這一嗓子嚇了一跳,後退了半步,猿是一種聰明有靈性的動物,它似乎有些理解眼前這個女人的情緒,所以它竟沒有走開。榮阿氏放聲大哭,摧肝瀝膽的哭聲讓黑猿產生了共鳴,黑猿捶胸頓足,啊啊大叫,它是一隻母猿,最寵愛的孩子剛剛因病夭折,同是靈長類的母性的悲痛具有神秘的共通的感染力,黑猿的悲啼與榮阿氏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漸漸地,林中出現了其他黑猿,越來越多,整個黑猿族羣似乎都被召喚了過來,足有幾百只。在母黑猿的帶領下,這些黑猿一齊悲啼起來,悲傷的聲音蓋過了榮阿氏,響徹了山林,也傳上了雲霄。
再說楊戩離開金光洞,駕雲往崑崙而去。晨曦裡,雲淡天高,他看見腳下正經過一片秀麗的山巒,奇峰突起,蒼翠無垠,好一幅美景,不禁讚歎,按低了雲頭,多看幾眼。誰知,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腳下的美圖中傳來了極不協調的聲音,似乎是羣猿的叫聲,如泣如訴,悲愴欲絕而又纏綿迴盪,連整片林海都隨着聲音而震顫。楊戩在崑崙熟悉山中生活,他了解若非遭遇巨大的悲痛,羣猿不會齊聲哀叫,莫不是猿家族剛剛失去了幼子?他不由想。可是,他卻忽然在猿啼的間隙裡隱隱聽見了另一個聲音,那分明是人的聲音,一個女人的哭聲。哭聲在巖壁間迴盪撞擊而被放大,像猿啼一樣絕望,撕心裂肺。
楊戩的心上像被什麼東西猛擊了一拳,“放過我的孩子,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已經被塵封很久的同樣淒厲的聲音再次想起來,娘,楊戩不由自主按住了胸口,有些事,在記憶裡永遠無法淡去。這哭聲太慘了,加上羣猿共哀,難道是在呼救?他回過神,心中一緊,向那聲音所在的林子落下去。
榮阿氏已哭得精神恍惚,猛然見眼前出現了一個白衣翩翩的少年郎,少年也發現了她,見她衣衫破損披頭散髮,便疾步奔過來:“大嬸,你需要幫忙嗎?”榮阿氏眼前一亮,連呼吸都是一滯,她尖叫一聲撲上去抓住了楊戩:“山神,山神你終於出來了!”
楊戩一愣:“山神?我不是山神。”榮阿氏又哭又笑:“你不是山神是誰?我喊了你那麼多天你就是不出來,這回你總算是聽見了,我的姮娥有救了。”
“大嬸你認錯人了,我真的不是山神,我只是路過這裡。”楊戩耐心地分辨道。榮阿氏見他不肯承認,臉色一變,厲聲罵道:“你裝什麼蒜,誰不知道你們神仙會變化,今兒變個姑娘,明兒變個小夥,就會哄騙我們凡人!我在這地方叫了一夜,深山老林半個人影都沒有,你怎麼就突然出現了?你不是山神,難道你是鬼呀!”榮阿氏一邊罵一邊揪住他的衣襟不依不饒,“你不承認沒關係,反正你一定要去救我的女兒!”
黑猿見榮阿氏激動,情緒也波動起來,似乎想幫榮阿氏的忙,對着楊戩哀啼怒吼,楊戩沒想到是這副情形,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只好轉移話題:“大嬸,我是修煉之人,但真的不是山神。你女兒出了什麼事?”
榮阿氏見楊戩問及女兒,情緒轉爲哀慼,痛哭道:“我把姮娥養到十七歲,她正是花苞一樣的年紀呀,她會唱歌會跳舞,我還送她去識字,她是我心頭肉呀,你明白不明白?”當婦人不再叫罵轉爲哀訴,楊戩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熟悉的情感,宛如記憶中的母親和西華夫人,那是母親對兒女毫無保留的呵護,他點點頭:“大嬸,我明白。”
榮阿氏情緒稍稍穩定,哀傷中帶上了怒氣:“我這麼好的女兒,被有窮氏部落的后羿王抓走了,今天,他們要燒死她,用她來祭天。”“用活人祭天?居然有這等殘忍的事?”楊戩大吃一驚。榮阿氏怨恨道:“后羿王箭術高超,夏國除了國王相,就數他的勢力最強大,我眼睜睜看他派人抓走我的女兒,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飽含期待地看着楊戩,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天已經亮了,他們馬上要舉行祭祀儀式,不管你是不是山神,求求你救救我的姮娥!”
楊戩急忙將她扶起:“大嬸我受不起,我……”楊戩爲難了,榮阿氏母女的遭遇令他同情,活人祭天更是令人髮指,可天尊說過不允許自己去金光洞以外的地方,而且,自己的法力還沒有突破,能救得了她女兒嗎?但是,如果自己見死不救,還算是個男子漢嗎?楊家的兒子倘若這般窩囊膽小,還奢談什麼替父兄報仇!
榮阿氏見楊戩猶豫不決,抵死也不肯從地上起來,只管哭道:“你不答應,我就撞死在石頭上,陪着我可憐的女兒一起去罷了!”領頭的黑猿此刻也對着楊戩長臂拱地,似乎在幫榮阿氏懇求,楊戩終於咬咬牙:“好吧大嬸,我去試試,可是我……我不見得有把握。”榮阿氏見他應承,滿心歡喜:“只要你肯救她,不管怎麼樣,我們母女都感激不盡,我只想姮娥能活着,我這條命沒了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