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削壁究竟有多深?隨着楊戩的身形快速下降,嶙峋怪石如鬼影在兩旁閃過,他不由暗暗心驚。更讓他覺得有些異樣的是,似乎越往下落,身體就越沉重,像有一股吸力在把他拖向谷底。
終於,他看見了地面,那是一塊圓形的窪地。他踩在一些矮矮的絨絨的草上,環顧四周,四面都是筆直陡峭的石峰聳立,擡頭望天,天空像個井口般狹小。天坑?這是個天坑!楊戩迅速地做出判斷。所謂天坑,是由於足夠深的地下河流、足夠強的風蝕、足夠充沛的雨水共同作用下導致岩石突然塌陷形成的特殊豎井樣地貌,這種地形本身極其罕見,即使有,也很難被發現,大多數有記載的天坑都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曝露。楊戩在崑崙見過一處,但深度遠不如這個,這是一個深達百丈的天坑!
天坑裡因爲缺少陽光,並沒有太多高大的植物,其中一座石壁下部有一個半圓形的巨大的洞口,有潺潺的的水聲自洞中傳來,也許是因爲水流的滋養,這座石壁上到處攀援生長着綠色的藤蔓植物,一直延伸到地表。就在厚厚的藤蔓間,楊戩看到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那是金屬的光澤。他衝過去,撥開濃釅的綠色:一把劍,一把曾被他的三尖刀震退過的劍,一把文犀飾首錯鏤金環色如霜雪的劍,正插在一個人的心口……
姮娥……姮娥……驀然的恐慌堵住了他的嗓子眼,楊戩叫不出聲,頭腦一片空白,他撲下身子抱起她,根本不敢去觸碰插在她身體上的利刃,根本不敢去看她毫無血色緊閉雙目的面孔,只剩本能去尋找她的心跳。沒有!沒有!他什麼也聽不見,他什麼也感覺不到,哪怕是微弱的律動都沒有。
時間停止了,停止在與世隔絕般遠古遺落的大坑裡,他的心也和時間一起停頓了,絕望如溺水在洶涌一刻令他窒息,這種抽空靈魂般的窒息感,就像回到了仙霞山武士扔出火把燒着草裙竄起沖天火焰的瞬間。“姮娥,別離開我……”他像無助的孩子緊摟着要被奪走的一切,他終於掙破暗啞的喉嚨嘶喊出聲,呼喚在天坑的絕壁間變成嗚咽的回聲,他再也不需要也再無力掩飾崩塌的情緒,就像岩石瞬間塌陷變成天坑一樣。
她安靜地在他懷裡沉睡,除了那把橫亙在他們之間寒冷的利器。他沒有拔出它,她既已去了,他不捨得讓鮮血染了她的羅裙,他就這麼抱了她很久,直到時間已足夠讓失去生命支撐的血液凝固,他才輕輕地抓住劍柄,拔了出來。沒有一滴血濺出,他扔掉了劍,將她完全地裹在胸前。他再也不記得任何的約束了,他的臉頰貼上她冰涼的肌膚,溫存地將他的脣印上了她緊閉的雙眸。我是……那麼的愛你,他一遍一遍地重複着低語,他壓抑在內心的從分手後封存至今甚至以爲將永遠封存的話,從他的悲傷裡流淌出來,他只是想說給她一個人聽,就算她再也聽不見了。
他輕輕呢喃着愛語,像擁着搖籃裡寵溺的嬰兒,直到,有什麼東西打溼了他的脣。是淚水,從她纖長的羽睫後滾落的一行淚,讓他的脣品嚐到淡淡的鹹……楊戩怔住了,隨後他聽見了這個空谷裡最美妙的聲音,她櫻脣微啓,一聲輕咳……
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凝望着他,就在他的脣邊,與他四目相對,不過寸餘。“姮娥……”他不敢相信這不是幻覺。打破他幻覺想象的是她擡起的手指,她的指尖輕輕描畫他的脣緣:“傻瓜,你叫了我那麼多聲啊……”
極致的喜悅和難以名狀的窘迫讓他漲紅了臉,她活着,還聽見了、聽見了他毫無保留的傾訴。“怎麼會……怎麼回事?”在突然迴歸的現實面前,剛纔的吻和柔情令他像犯了錯的孩子般尷尬,他頓時有些語無倫次,目光逃開她的眼睛,落到她胸口被劍刺破的衣衫處。姮娥握住他的手,慢慢按在了自己胸口,楊戩的臉更紅了,她繼續拉着他的手,推開了自己的衣襟,一片金色在他眼前閃耀。“也許,這就是原因……”
是天絲寶甲,承受了她心口致命的一劍,可是這一劍加上跌下天坑的衝擊力太大了,寶甲在承受撞擊的同時閉住了她的心穴,令她進入了假死狀態,所以楊戩聽不到她的心跳。當楊戩拔出寶劍以後,心穴重開,她逐漸甦醒,聽到他的愛語,感覺到他雙脣的溫度。雖然還有些虛弱,姮娥笑道:“要是你不拔出劍,時間長了我會真的死了呢。”
失而復得的歡喜中,他望着眼前的靈動明眸,真想再一次擁入懷中親吻,但真實的動作卻是緩緩放開,加大了身體的間距。“你怎麼找到我的?”姮娥的目光卻沒有從他身上移開。楊戩取出袖中的珠花,懷着感激與後怕:“蒼天有眼,我在巖壁的柏枝上發現了這個。”
他將珠花遞給她,姮娥的臉上漾起笑意:“你還認得。”她卻沒有用手接,反而微微側過頭,“幫我戴上。”楊戩一怔,姮娥的眼睛裡閃爍着波光,感覺好像變了一個人,她沒有叫他楊公子。他略略猶豫,還是伸出手去,替她別在了鬢邊,髮絲蹭着他的手指,令他心跳加速,姮娥低眉溫順,一臉自然地享受着宛如情侶間的體貼。
楊戩一陣恍惚,歲月好像回到了十七歲,也是一片只有兩個人的草地,第一次嗅到她髮際的馨香。但,終究還有別的。一個沉重的問題必須打破寧靜的時刻,楊戩聲音一緊,帶了冷硬:“那個女人是誰?”
“你說什麼?”姮娥一驚擡頭。
“我說那個騙你離開的女人,她是誰?”楊戩單刀直入清晰地問。
姮娥心裡咯噔一下,那麼說,有人看到了她和晶晶。她對上他的眼睛,他眼神很寧靜,但顯得很堅決,她看不出他的情緒指向,揣摩不出他是否有懷疑的對象。她能說出晶晶嗎?她猛地又一陣心痛,告訴他他被妻子背叛了嗎?不不,這樣殘忍的話她怎麼能說出口,更何況,如果由她來說出晶晶的背叛,他顏面何在自尊何在,她不忍,她絕不忍他這樣難堪。晶晶是他的妻子,如果變成了害她的仇人,讓他該如何自處。姮娥垂下眼簾:“我……我不認識。”
“仙子,這件事很重要,希望你不要隱瞞。”他離她一尺外站着,忽然又叫了她“仙子”這個稱呼,“你怎麼會跟一個陌生人走?”
“我……”姮娥咬咬牙,謊言已經開頭,就繼續說完吧,“我真的不認識她,她自稱是鏡花村的村民,告訴我楊蓮被圍攻受傷,我……我一時情急並未細想,是我太大意了,才落入寒浞的圈套。”
這是個拙劣的謊話,她卻在努力地圓着,看到她小心的神色,楊戩覺得心裡翻攪起無盡的酸楚,姮娥,你的性命都差點丟了,還在爲我着想嗎?他內心裡,有些事其實已經明鏡一般了,他只是想再證實一下,能騙走她的女人,只可能是以買菜名義一大早出門的晶晶。如今她越是躲閃不言,越是證實了他的推斷。當真相變得明晰,被背叛的惱怒卻被另一種心疼和內疚的情緒淹沒了,他害苦了姮娥,是他錯誤的選擇和敷衍的生活,才讓心愛的女人落入了危險的境地,如果沒有天絲寶甲,她就真的死在晶晶和寒浞手裡。
她感到籠罩着自己的目光變得柔和而沉痛,她聽見他輕輕的聲音:“好了我知道了,我不再問這件事了。對不起,我連累了你。”最後幾個字讓她慌亂地脫口叫道:“楊戩——”他笑了笑,一掃陰鬱之色,用不容辯駁的決絕的語氣說:“不論是誰,我絕不會允許這種事再次發生。”他瞥了一眼草叢中的劍,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傷害你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肩頭的大手溫暖而有力,姮娥忽然很想哭,很想不顧一切撲進他的懷抱裡哭,可是他的手又移開了,變成簡短的一句:“我們走吧。”
世上的事真是難以預料,對神仙來說,“走”就意味着飛,九重天都去得,百丈絕壁又如何難得倒。可是,偏偏就在這簡單的事情上出了故障,楊戩和姮娥發現他們飛不起來了!兩人面面相覷,天坑裡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將他們拖在地面上。“你覺得是什麼原因?”姮娥探詢地看楊戩,“也許……”楊戩也不明白,他疑惑道:“莫非這裡有天然的強大磁場,能消解我們向上的法力?”他這麼想不是沒有道理,因爲他記得玉鼎師父說過,自然界存在某些特殊的地方,會阻礙修煉者飛行。
“啊……可能吧,那我們被困住了?”姮娥擡頭望天,語氣裡卻聽不出着急,竟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楊戩看了她一眼,她卻抿嘴一笑,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楊戩盯住眼前高聳的石壁問姮娥:“你躲遠些,我用法力崩平它如何?”“不要啊——”姮娥立刻出聲反對,“這個大坑是萬年奇觀,你怎麼忍心毀掉它?”
“飛又不能飛,崩又不能崩,你待如何?”楊戩挑起眉梢,望着她。他深潭般的眼眸和俊朗的面龐竟令她一陣暈眩,她吸口氣,才漫聲道:“我們可以走呀,也許能找到出口通向外面呢。”
晶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沉默地發呆。雙兒急得跳腳:“小姐,你倒是給句話呀,到底怎麼辦呢,要不,我們回西海養胎吧。”晶晶這才擡起冷冰冰的眼睛,說了句冷冰冰的話:“我不要這個孩子。”
“……啊?”雙兒震驚地看着她,她在說什麼,肚子裡可是她的親骨肉啊。
“我不會替這個魔頭生孩子的,我不能讓楊戩知道。”
“那……”雙兒看着她決然的神色,想起癱軟的周嬤嬤的屍體,打了個寒顫,艱難地說:“我們去找大夫吧,也許大夫有辦法……拿掉……”
“不行,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不能再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晶晶斷然拒絕。
雙兒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也不行那也不妥。“小姐,這事不能拖啊,你的肚子……會……”她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我知道。”晶晶淡漠地說。她忽然站起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她手裡拿着一根帶柄的銅鉤進來:“雙兒,陪我去水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