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的夜朝一如君瓴和樓夙,一絲都不安寧。
夜色深沉,狂風驟起。
南陽雖然不似北疆風沙很大,然梅雨之季時,也少不了這樣的狂風驟雨。
一道淺色身影緩緩進了東宮,每走近一步,他的腳步便多沉重一分,如果可以,他寧願這輩子都不來這裡,不站這裡,去質問那個與他有血脈至親的兄弟。
可是爲了另一個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又不能不來。
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如果不能問個明白,他這輩子都無法安寧。
想到這裡,他已經緩緩停下的腳步又加快了些,大步跨入明德殿。
入眼的情景與他所料相差無幾,四下裡一片淒涼,幾乎所有的宮人都已經被撤離,只剩下跟在夜亓晟身邊很多年的一個小太監自行請命留下。
見到來人,小太監吃了一驚,慌張地去扶正跌坐在地上的夜亓晟,輕聲道:“殿下,修……修王殿下來了。”
聞聲,原本還一臉頹靡的夜亓晟神色一凜,瞥了一眼身邊投在地上的影子,深吸一口氣,對小太監道:“你先退下吧。”
小太監擔憂地瞥了瞥夜華修,又看了看夜亓晟,無奈地退出門去。
直到聽到“吱呀”的關門聲,夜亓晟方纔緩緩回過身,擡眼看了看一襲白梅色袍子的夜華修,驟然就輕笑一聲,滿是嘲諷之意。
這麼多年,他始終都是這身裝扮,與夜青玄截然相反,他們兄弟衆人都知道,當年十一皇子夜華承葬身火海、大葬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穿過華麗明豔的衣衫,永遠都是這般素淡的着裝,倒是讓人忍不住覺得,他根本就不屬於這紛亂繁華的朝堂,而該是遺世獨立的仙人。
“你來了。”夜亓晟的語氣之中帶着一種鬆懈,似乎他等了這麼久,就是爲了等他的到來。
夜華修低垂的雙手微微收緊,輕輕喊道:“大哥。”
聞之,夜亓晟沒由來的一愣,輕呵一聲,“難得你還願意叫我一聲大哥,可惜,我卻沒那個資格做你的大哥。”
說着,他扶着身邊的桌椅,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身爲長兄,這些年來我沒能爲你們做任何事,到頭來,反倒成了害了自己親兄弟的罪人。”
他笑得淒冷,笑意中滿是自嘲,夜華修聽來,連連皺眉。
“我只想問大哥一句,爲什麼?”他強忍着心底的悲慟,向着夜亓晟走近一步,“爲什麼要這麼做?承兒還那麼小,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嬰孩,你們……如何下得了手?”
夜亓晟怔了怔,看着他努力強忍着的表情,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他,過了許久,他才輕聲道:“對不起……”
聞這一聲“對不起”,夜華修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十一弟已經去了,這件事是你和賢妃娘娘心頭一道永遠都無法抹去的傷口,就算我說再多、做再多,也是於事無補。”夜亓晟喃喃說着,眼眶泛紅,“可是五弟,你我親兄弟,有些話大哥不能不跟說,當年之事,大哥確實毫不知情,就在事情真相被掀出來的前一刻,大哥都一直以爲十一弟的死是個意外……”
說着,頓了頓,他直直看向夜華修深沉的目光,嚥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當年十一弟不過一歲,就算我想要害誰,也會是早已有所成的二弟與漸漸嶄露頭角的你和六弟,我又何苦要牽累年幼的十一弟?”
夜華修微微一驚,似是想到了什麼,擰了眉道:“我知道,也相信這件事與大哥無關,可是……”
“可是這件事畢竟是母后所爲。”夜亓晟接過話替他說完,“後宮之中的爭鬥着實可怕,遠勝前朝,然說到底,這些爭鬥又何嘗不是爲了前朝,爲了那個萬人敬仰的位子?”
夜華修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掉腦袋的話來,怔怔地看着他,“大哥……”
夜亓晟擡手,打斷了他,“大哥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恨母后太心狠,太殘忍,害了十一弟,卻又不知該怎麼面對我。”
夜華修沒有出聲,算是默認,見狀,夜亓晟繼續道:“如果換做任何一人,不等你們開口,我也會親自前去殺了他,爲十一弟報仇。可是五弟,那人是我母后,縱然她做了那麼多錯事壞事,身爲人子,我還是不希望她出事,還是希望她能好好活着,縱然我知道這世間有因果輪迴報應,也無法說出讓她遭天譴報應、殺人償命這樣的話來。”
他轉向夜華修,濃眉深鎖,一臉掙扎神色,哽咽着道:“五弟,你能明白嗎?”
夜華修沉默良久,而後輕輕點頭,“我明白,一直以來,大哥待我們兄弟幾人都很好,我也明白這皇家之中的親情與尋常百姓不同,這些年來我一直遊歷在外不願回京,並非沒有原因,我不想面對這種爾虞我詐,不想眼睜睜地看着兄弟親人相殘,變爲仇人。正因如此,當初我察覺六弟多番設計害我,我纔會感覺如此悲哀。”
夜亓晟慼慼一笑,“大哥不是不知,若說起來,六弟就算害遍天下人,也絕不該傷害你,他也許不知道,若非是你在我和二弟面前替他擋着遮着攔着,又豈會容他安穩到今日?只怪我雖然一心想要保住這儲君之位,卻始終念着與他之間的那一份兄弟之情,沒能儘快下手,說到底,我有今日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五弟你……”
他停了一下,擔憂地看了夜華修一眼,身爲血脈相親的親兄弟,夜華修感覺得到他這一眼的擔憂真真切切,不摻任何虛假,甚至擔憂之中還帶着一絲愧疚。
“也許你已經想到了,既然六弟早就知道這件事,卻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有把握一擊必殺,纔對我和母后出手,也就是說,十一弟的死在他眼中根本就不是值得傷心難過之事,而是他可以用來對付我們的把柄,我只怕他處理了我和母后之後,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你和二弟。”
夜華修心下咯噔一跳,清俊的眉已經擰成一團,儘管他不願意承認,可是事實擺在面前,他卻又不得不認。
“不瞞大哥,其實他在對你們動手的同時,就已經對二哥動手了。”他說着踱步走到窗前,目光投向北方,“二哥此番前往北疆,未帶一兵一卒,前日傳信回京給父皇,波洛城總兵齊才良已經叛變,險些傷了二嫂,好在二哥巧用佈陣,揭出了齊才良叛變的陰謀,將真相告知了被矇蔽的邊疆各族,那些人倒也還算明是非,已經答應和二哥一起抗敵,以將功贖罪。”
夜亓晟不由變了臉色,“齊才良是六弟的人?”
夜華修沒有出聲,眼神卻已然默認,見之,夜亓晟臉色一沉,“他竟然將手伸到了北疆!”
“六弟的勢力究竟到了哪裡,眼下無人知曉,二哥的信中也並未道明這齊才良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不過想來以父皇的聰明,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得**不離十。”夜華修的眼底始終有一抹陰沉之色難以散去。
開年到現在,不過半年時間,前前後後就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讓人一下子接受不過來,就好像很多事情都是早就已經謀劃好了一般,只等着一個着火點被點燃,其餘的事情便緊跟着全都一點一點蔓延開來,攔都攔不住。
“莫涼城,已經變樣了。”他輕輕嘆着,語氣悲涼。
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夜亓晟有些落寞,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甚至,他連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未可知。
眼下夜舜雖然臥病在牀,但神志還算清醒,每天堅持批閱奏疏,也會通過天策衛暗中做些事情。
若是夜舜一倒,那這京都……
“五弟。”沉默許久,他終於沉沉開口,“若我和母后出了什麼事,你和二弟一定要小心,還有子衿,當初事發,她曾經向父皇爲我和母后求情,六弟和貴妃都是精明細算之人,一定會記着這件事,我只怕……”
夜華修點點頭,道:“大哥放心,四姐畢竟是父皇最疼愛的女兒,沒人敢輕易動她的。”
話雖如此,可他的心裡並不踏實,夜子衿的脾氣他們都知道,刁蠻卻也直率,而且倔得可怕,沒有人知道到時候她究竟會做出什麼事來。
兄弟兩人似乎想到了一處,不由擔憂地相視一眼。
而後夜亓晟壓低聲音道:“二弟和子衿……”
他遲疑了一下,沒有把話說完,而是意有所指地看着夜華修,夜華修想了想,凝眉道:“大哥是說,四姐待二哥很不一樣。”
夜亓晟點頭,“原本並沒有異樣,可是自從六年前二弟受傷回來之後,情況就慢慢有了改變,子衿對待二弟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就拿她對雪衣來說,我聽聞二弟和雪衣成婚之前,子衿多次刁難雪衣,更在他們成婚前一夜將雪衣請到公主府,深談許久。不過,子衿向來刁蠻慣了,倒是沒人在意這件事,可是身爲兄長,我卻不能對這些事置若罔聞。”
說到這裡,他定定地看了夜華修一眼,“也許,導致今天這種局面,變的不是子衿,而是二弟。”
夜華修心下微微一凜,低聲驚呼:“大哥早就想到了?”
夜亓晟搖頭,“只是近來有很多時間靜下心來思考問題,才覺得很多事情越想越不對勁。”
夜華修頷首,“二哥的事情,我尚且拿不定主意,不過我想,應該和大哥所猜測的差不了多少。”
話說到這份上,兄弟兩人已經全都心下了然了,長舒一口氣,夜華修正想要離開,突然只見那個小太監匆匆跑來,一臉驚慌,來不及開口,便直直撲倒在殿前。
夜亓晟皺緊眉,喝道:“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
小太監嚥了口唾沫,伸手直指身後,顫巍巍道:“方纔,方纔奴才到門外去打聽消息,結果聽到清寧宮的水兒說……說皇后娘娘服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