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柯頭一次覺得自己像一隻縮了腳的鵪鶉,就這麼傻不愣登地杵在這裡,聽着餘賢和霍君宵說了一長串的話,蒙了一頭一臉的霧水。
這兩個人越說白柯腦子裡的疑問就越多。
比如那一句話便帶過去的師弟師妹;比如他們似乎在找什麼流散在外的魂魄,而除此之外他們似乎還在處理一些比較棘手的事情;再比如那“冰魄”究竟是什麼東西,而那個和君宵一模一樣的人是怎麼個情況,以及……他們口中下了禁制,圈住那“冰魄”的“他”究竟是誰?
這兩位祖宗大概幾千年裡除了相熟之人,很少和別人打交道。又因爲本身修爲很高的緣故,很少費心思去搞些迂迴周旋的事情。以至想怎麼着就怎麼着。講話說一半吞一半也就算了,偏偏吞得如此明顯,就差沒在臉上刷上幾個大字——“我就是瞞着你,你來打我啊!”讓人反倒連問都不大好意思開口。
這要隨便來個好奇心重一點的人都沒得安生,估計會抓心撓肺好幾天。但白柯是個半熱不冷的死人性子。他也會好奇,也會就着話題問上幾句,可很少會追着問。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繼續憋着,
直到他聽見君宵的最後一句話。
“不去三清池?”白柯擡頭道。
他的語氣雖然是問句,不過心中倒也不是真的不理解君宵的意思。
如果單論他在三清池所經歷的刀山火海似的煎熬,就算八擡大轎三叩九拜地請他,他都不會想再去一次了。可偏偏後來又碰到了那樣的反轉。
理智告訴他,那裡絕非像恆天掌門說的那樣只是個簡簡單單的修習之地,以他的能耐,如果還想要命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踏進去半步了。
可他又有那麼一絲絲的反骨在作祟,
“那東西本就是極邪極兇之物,上一次它被放出來的時候,多少修士大能葬身在那場風波里,無辜百姓屍骨成山。”君宵說起那段事情的時候,表情似乎沒什麼變化,只是皺了眉,白柯卻覺得他眼裡掠過的是深重的悲哀和幾千年的滄海桑田,“這樣的邪物,離得越遠越好。”
屍骨成山?
白柯不禁想起了昨夜在“冰魄”上看到的那些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漂浮在四周的人影,那一張張五官模糊不清的臉,神情麻木,目光空洞,卻又隱約露出一絲瘋狂……
難道那些都是葬身在這其中的修士和百姓?!
如果他們都是那“冰魄”下的亡魂,那麼,那個身影虛渺和君宵一模一樣的人難道……
白柯腦中冒出了一個有些荒唐的想法,可這荒唐的想法在這個時候,卻顯得似乎有理有據了起來。
“你當時也……”白柯終於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有些輕,說到一半就生生頓住了。
君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久都沒有說話。
白柯根本看不懂他那眼神裡的含義,他下意識地朝旁邊瞥了一眼,卻見餘賢也半垂着目光,正看着石桌的桌面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他也覺得自己這問題問得突兀而莽撞,甚至有着冒犯的意味,他幾乎問完就有些後悔,可也收不回來了。
就在他想開口岔開話題打破這屋裡陡然變調的氛圍時,君宵沉沉開了口:“我當年沒事。”
正琢磨着話題的白柯猛地擡眼,有些疑惑:“沒事?那冰魄裡的那個人——”
“那確實是我,不過那是我後來摺進去的一道命魂。”君宵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輕描淡寫得很,彷彿只是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白柯:“……”
他大概在可預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大能理解這種修道者說起丟了一道魂如同丟了一塊錢似的狀態。
這之前,在他一貫的認知裡,魂魄是一個組合裝,從沒想過還能拆開來丟的,更沒想過丟了還能活得有鼻有眼一拖就是千兒八百年的。
儘管君宵表現得再輕描淡寫,那也是他的一道魂。會把命魂賠進去,必然也是經歷了一番血雨腥風的。可白柯卻不想再刨根究底地問下去了,免得冒犯得更厲害,換來更長久的沉默。
他想到了君宵先前說的那句話:“如果是以前,或許我和鹹魚師祖可以破一破這禁制,可是現在……”
這以前和現在的區別,大概就是那道缺失的命魂吧。
可是那禁制他和餘賢破不開,自然也就進不去,那麼,那道命魂就得繼續在裡頭這麼飄蕩下去麼?
白柯看着眼前這個說起自己的經歷總是這麼不在意的霍君宵,又想到昨晚在“冰魄”上見到的那個,心裡似乎被什麼揪了一下。
他這難受的感覺還沒壓下去,就聽君宵突然出聲道:“抓完了?”語氣裡帶着一絲訝異。
“嗯?”白柯一時反應不過來,有些茫然地看着君宵邊說邊轉身。
白柯也跟着他轉過去,正對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一隻爪子剛好扒住了門框,接着累成死狗的林桀探了個頭進來,伸着舌頭,喘得恨不得就地坐化直奔西天了。
要說這貨雖然在恆天門混得十分潦倒,但好歹也修習了十年,別的不說,最基本的身法還是有不錯的底子的,累成這幅樣子進門居然還是悄無聲息的,要不是君宵突然出聲招呼,白柯根本不知道院子裡多了個人。
不過餘賢似乎也和白柯一樣,剛發現林桀的到來,他袖着手仰臉出聲道:“喲!小子不錯啊!這麼快就抓到花生米了?嘶——不會吧,這纔多會兒功夫?!”他探頭看了看窗外的太陽,有些懷疑地撓了撓下巴。
白柯猛然反應過來之前進門的時候覺得古怪是因爲什麼了——
之前看餘賢和霍君宵交手絲毫不落下風,甚至遊刃有餘的樣子,不說他的修爲一定比君宵高,起碼也差不多。他們這樣的大能,能感覺到周圍的一丁點兒異動和氣息真是不足爲怪,就像剛纔,林桀還沒進門霍君宵就已經發現了。
可白柯卻發現,餘賢和自己這個普通人一樣,對林桀的到來似乎並無反應。
再想到之前,君宵和白柯進屋前,餘賢在屋內所說的話都是針對君宵一個人的,或者說,他可能只聽到了一點細微的動靜,卻不知屋外究竟幾個人,只是下意識以爲回來的只有霍君宵。直到兩人踏進小屋,他看到白柯也在,才陡然截住話題。
這怎麼想都有些不對勁吧?
他正出神,就聽終於緩過氣來的林桀像只喪屍般耷拉着兩隻胳膊,晃晃蕩蕩地蹭進屋,然後毫不見外地扒住石桌的邊沿,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慘白着一張臉,拖長了聲音道:“當——然——沒——有——抓——住——”
“我就說怎麼可能這麼快!”餘賢瞥了眼君宵,哼哼了一聲,道:“我記得當初你這小子抓花生米也花了將近大半天呢吧?”
“臥槽大半天就抓到了?!”林桀一臉生無可戀。
君宵:“……”一點都沒覺得這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
“不對,重點錯了——應該是臥槽師父原來你也被罰抓過花生米?!”林桀倒帶重來了一遍。
白柯:“……”蛇精病有上身了。
君宵抽了抽嘴角:“誰說我是被罰的?”
“不是被罰?那你爲啥抓它?”
“看它有意思,想捉回去逗我師父。”君宵回答道。
臥槽居然是自發行爲?林桀一臉“不是我的問題,有病的一定是你”的表情,驚恐地看着君宵:“二師父你多大啊那麼缺心眼兒去抓這麼難抓的貨?而且還是個胖子,不覺得可能養不起嗎?”
窗外猛地傳來一聲驚天咆哮,驚得林桀就是一哆嗦。
只見被養得烏黑油亮皮光水滑的花生米碩大的臉陡然出現在門口,以一種差點擠爆門框的姿態刷了下臉卡,成功表達了一下自己對林桀剛纔那番話的憤怒後,倏地又不見了蹤影。
林桀:“……”
白柯抱着手臂指了指門外:“不去追?”
林桀生無可戀地搖了搖頭:“等我歇會兒,現在追也追不上。”
餘賢聽了這話“嘖嘖”兩聲搖了搖:“咱門下可算來了個正常點兒的。”
林桀:“……確定這話不是反諷?”
“不是。”餘賢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道:“小——算了,就叫你小林子吧,輩分相隔太多,喊別的還得算,麻煩!”
林桀自然沒有異議:“老祖宗想怎麼叫就怎麼叫。”
餘賢蛋疼地領了“老祖宗”這個稱呼,然後伸出一根手指頭朝君宵那邊點了點,衝林桀道:“就說你師父吧,這小子當年把花生米捉回來的時候多大來着……唔,七八歲吧。”
林桀:“……”
“哎呦,七八歲啊!多大點兒的人啊,跟豆丁似的就知道諂媚了,整天抱着他師父的大腿就不撒手哇!”
“等等等等——”林桀一臉被雷劈了似的表情,看了看君宵的棺材臉,再看看餘賢,瞪大了狗眼道:“老祖宗你確定你說的是我師父?”
白柯也覺得詫異,沒想到這麼悶聲不響沉默寡言的人,小時候居然是那副樣子?
“對,就是這坑爹玩意兒!別張着嘴看我,我沒老糊塗,小林子你可千萬別被他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給矇騙了,這貨絕對不是安分的主兒!他師父,哦,就是我那悶蛋徒弟,那也是個奇葩。”餘賢顯然這些年混跡人間,知道的詞彙還不少,活靈活用,邊說還邊斜了白柯一眼。
白柯莫名躺槍,一臉無辜:“……”
“看着不苟言笑,特別正經,其實骨子裡也不是什麼好佬,從小那骨頭就是擰着的,看起來乖巧聽話,除了悶一點兒幾乎挑不出錯。但其實就是個隱藏的炸藥罐子。要麼不惹事,一惹就是差不點兒把天捅了的大簍子。要不說看似規規矩矩的人難得出格都往大了出呢。”餘賢說起門下弟子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好像養的不是徒子徒孫,而是討債鬼似的。
聽到餘賢提起白聆塵,原本一臉麻木任他吐槽的霍君宵也聽得認真起來,儘管餘賢所說的他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不過他一點兒也不介意餘賢再多囉嗦幾次。
“我那悶蛋徒弟別的愛好不多,大多數時候看起來都挺唬人的,仙氣十足,擡出去糊弄善良百姓那絕對成片成片地給他跪。可那倒黴孩子就一個毛病,天生喜歡往家撿東西,比如娃娃,喏——”餘賢說着,衝君宵一努嘴,“除了這坑人的貨是我給帶回來的,其他倆徒孫包括當年門派裡的很多娃娃,都是我那悶蛋徒弟撿回來的,真的是撿,路邊看着可憐巴巴就給拾掇拾掇拎回來了,幸好挺巧那些娃娃都是些無父無母或是親緣斷絕的,不然人家裡長輩得上山來拼命。光撿孩子就算了,還撿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莫名其妙的東西?”林桀眨巴着狗眼,覺得他這個師祖很有意思。
“嗯。”餘賢抽了抽嘴角,一臉不堪回首地插話道:“他少年時候撿過一隻幼年山猿,提回來的時候我見它有傷,以爲是那小子帶回來養着的,等傷好了再給放回去,結果我隨口問了一句,他居然指着那幼猿告訴我,這是他給我收的徒孫。老子好險沒一口血吐那逆徒臉上。”
聽餘賢講起白聆塵少年時候的事情時,君宵總是勾着脣角一臉笑意,話也變得多了起來:“我記得他跟我提過一次,那時候我還沒被正式收爲親傳弟子吧,據說那幼猿雖然沒化形但也算被他調教得半成精了,活了足足四百來歲,然後壽終正寢了。當年你問我師父爲什麼突然收了三個親傳弟子的時候,我還說是因爲小師妹長得像它呢。”
林桀:“……”這是得多不會說話的貨才能幹得出這種事兒,說一姑娘像山猿,缺不缺德!
白柯依舊一臉微妙:“……”
“是--”餘賢聽了君宵的話,拖長了調子,沒好氣:“結果那丫頭哭得肝腸寸斷。嘖嘖,果然三歲看老,小小年紀哭功就了得啊。大了倒是哭得少了,但是但凡掉起眼淚,那必然嚎得山崩地裂蕩氣迴腸。”
“恩。”君宵帶着笑意點了點頭,然後師祖孫倆忽地就沉默了下來。臉上的笑意漸漸的就沒了蹤影,最後僵化成一個有些懷念又有些恍惚的表情。
不知道是受他們的影響,亦或是別的什麼有所觸動,白柯在他們神色逐漸變化的時候,也跟着低落起來,心裡不知怎麼的泛起一陣莫名的難過,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就像是陡然漫過來的黑壓壓的雲,籠罩得人煩悶不堪。
“沈——”他也不知爲什麼會無意識地從嘴邊滑出這個字,像是要提起誰的名字,可是隻說了個姓就回過神來,然後便茫然地卡了殼。因爲他搜遍了整個大腦,似乎也沒有哪個比較親近的人姓沈。
餘賢和君宵被他突然的開口拉回了神,一起轉頭看他,他們大概也聽不出他要說什麼,便收了臉上流露出來的情緒,等着白柯的下文。
“沒什麼。”白柯搖了搖頭,一時不知該怎麼圓場,便乾脆轉向林桀道:“你不是還沒抓住花生米嗎,怎麼坐在這裡,不怕今天吃不到飯嗎?”
林桀覺得自己大概天生籠罩着躺槍光環,好好坐在這裡,就這麼一盞茶不到的功夫,就莫名被轉了好幾次炮火。
“我……我過來喝口水。”林桀被他這麼一問,也這纔想起來自己回來的真正目的。於是伸手撈了桌上的茶壺,一手拎着壺柄,一手按住壺蓋,翻開四個杯子,急吼吼地一氣兒給自己倒了四盞茶,然後一杯接一杯地端起來一乾而盡。
當他“啪”的一聲,把最後一個茶盞扣在桌子上,這才站起身,帶着一種炸碉堡的視死如歸,磨磨蹭蹭走到了門口,然後默默回頭瞅了君宵和餘賢一眼,希望這倆當中的一個能發揮一下人道主義精神,開口說句“先吃點什麼再接着抓”之類的。誰知直到他雙腳邁出門檻,那倆還是一副“你趕緊”的表情。
林桀又退回門檻裡,忍不住開口:“師父,老祖宗,你們就沒什麼對我說的嗎?”
餘賢:“你資質略有欠缺,兩天內能抓到算不錯的。”
林桀:“……”胸口多了一把刀。
君宵:“鹹魚師祖說的倒是實話。”
林桀:“……”又多一把。
白柯:“好走不送。”
林桀:“……”嚶~qaq
他憤憤地再度跨出去,一個閃身便沒了蹤影,繼續追花生米去了。
“那小子離辟穀還早,這十七八歲的剛好還是長身體的年紀,別餓死了。”餘賢還剩那麼一丁點兒良心。
“嗯。”白柯也隨口附和道,“兩三天不吃飯,普通人受不了。”
君宵面無表情地看着餘賢、白柯這一老一少,涼颼颼地道:“當初把我扔中明鏡裡頭餓了半個月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擔心呢。”
餘賢立馬倒戈憤憤地指着白柯:“就是!怎麼沒擔心呢!”
白柯:“……”關我屁事。
林桀這活寶一走,白柯就有些後悔了。因爲有那貨在,話題還能輕鬆一些,他繼續揪毛去了,這屋裡的氛圍便又慢慢嚴肅起來。
不過白柯也終於得以繼續他之前發現的那個問題:“世軒老前輩。”
餘賢被這個規規矩矩的稱呼弄得牙有點酸:“嘶——怎麼了?你別這麼喊,聽得我彆扭得慌。”
“你身體——”白柯忽略了餘賢似真似假的抱怨,有些擔心地打量了餘賢一眼。
之前沒仔細看倒是沒注意,現在白柯才發現,餘賢雖然依舊嬉皮笑臉的,但是沉默下來的時候,精神氣確實不如昨天見到的那麼足,有種疲態,看起來比昨天初見的時候滄桑一些。
餘賢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白柯能注意到自己的問題,於是擺了擺手:“大毛病沒有,小事。”
白柯覺得,修道之人,既然能延年益壽甚至貽害千年長生不老,那必然是身體倍兒棒的,不可能被普通人的一點兒傷病所困。也不知餘賢所謂的小事是什麼類型的。
下一秒,餘賢就憋不住話地抖摟了出來:“就是元神散了。”
白柯:“……”
“一半。”
白柯:“……”大喘氣的都該拖出去打死。
大概覺得逗白柯挺有意思的,餘賢笑眯眯地捋着鬍子,道:“以前受過傷,導致後來碰到些棘手的事情時不時會這麼散一回。”
“會恢復?”
“當然!不然老子早交代了,墳上青草多多少茬兒了。短則三兩天,長則十天半拉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