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畢畢記得很小的時候, 五蝦村裡時常有人神神秘秘地跑來自己家，鄭重其事地把牛爸爸和牛爺爺召集在一起，她好奇之下湊過去的時候, 總是會被大人或小孩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拉開。
後來這種情況見得多了, 她也就不怎麼感興趣了, 心想你不讓我聽我還不稀得聽呢！於是撇撇嘴, 每次在家裡大人多的時候, 都很臭屁地對着他們扭扭屁股然後做個鬼臉，一溜煙地跑出門找馬曉東玩。
直到某一天大夥兒匯聚到一起，不知怎的突然說到大人們都很討厭, 於是每個人都一一列舉自家大人的不良記錄，用來論證“大人全部都是壞傢伙”這個觀點。
有人說我爸爸好可惡總是揍我, 我媽媽好囉嗦啊煩死了。牛畢畢撇着小嘴也開始在心裡琢磨, 既然大家都說大人壞, 那大人肯定是真的很壞了。
唔，牛爺爺的壞根本不用想, 很顯而易見的，不但虐待兒童還想包辦婚姻陷她於苦海，太壞了太壞了！只不過牛爸爸，她思來想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他的半點不是。
“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纔不是壞人！”她記得自當時這樣反駁。
可惜接下來大夥集體炸毛的後果很嚴重, “你爸爸都要給你找後媽了, 好個屁呀！”“以後你就是可憐滴小白菜啦。”“你爸爸有了女人, 肯定就不喜歡你了, 哼, 大人都這樣重色輕友！”
直到現在，牛畢畢仍然時常會想, 如果那個時候沒有一時任性而用太過極端的方式去阻止，牛爸爸現在的日子會不會過得更好一些？至少在她離家的日子裡，他不會太寂寞。
“妹妹也睡不着啊？”小甜甜隨手披了件外套走上陽臺，看到牛畢畢正仰頭望着夜空發呆。她習慣了過夜生活，偶爾正常這麼一兩次，還真是有點不習慣。
“啊？恩。”牛畢畢聽到聲音回過神來，卻沒有轉過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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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接近郊區，不但空氣清新，現在還能看到滿天繁星。小甜甜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和她並肩站在一起，然後點燃一支菸。
打火機發出藍色的小小火光，將周圍微微映亮，擡頭的一瞬，小甜甜意外看到牛畢畢臉上未乾的淚痕，愣了愣，卻裝作什麼也沒發覺關掉打火機，開始慢慢地抽菸。
“對了，關於周文景我又有新發現，好像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小甜甜吐出一口漂亮的菸圈，傾身靠着欄杆漫不經心地說，“妹妹現在要聽嗎？”
“不用了。”牛畢畢搖頭，飛快用衣袖拭去淚痕，然後對她笑了笑。
小甜甜也笑：“也對，這種時候還聊這個人也太掃興了，改天你回去問你男朋友吧，我知道的都跟他說了。”
“我的意思是說周文景以後的動向，以後都不用再麻煩甜甜姐幫我盯着了。”
“呃，你找到更好的眼線了？”
“沒有，我只是改變主意了，她原本就跟我沒什麼關係。”垂低眼眸，牛畢畢輕聲說，“就算問清楚了又能怎樣，只會讓我對她更失望，還不如當作世上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人，這樣我可能還控制得住不去恨她。”
她從來沒有這樣平靜地去恨一個人，只要不再見到那個人，不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出現，她都可以保證自己會一直平靜下去。
她覺得自己應該更早一些接受真相，這樣就不會二十多年來都一直對那個人心存癡心妄想，也不會爲了保全那個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而讓牛爸爸一直孤獨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時間可不可以倒着走，如果倒回去，我寧願一開始就相信別人所說的，我的媽媽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美好，我不會再自欺欺人……我會告訴自己，她是個壞女人，她配不上爸爸……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值得一個更好的女人陪在他的身邊……”聲音不知不覺變得梗咽，夜色的掩映下，淚水從眼中滑落得無聲無息。
白天王美麗所說的那番話，對牛畢畢來說並不陌生。它零零碎碎地存在於她的記憶當中，被曾經的她刻意遺忘和抹殺，很多次不小心回想起的時候，她都會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於是她就自然而然地相信。
謊言的最高境界——自己騙自己，大概指的就是她這種情況。
可惜有人最終還是將它戳穿，就像戳穿皇帝新裝的那個小孩，而她就像那位皇帝一樣惱羞成怒地將王美麗轟走。但事實就是事實，她一下子想明白了許多事的同時，也發現自己已經沒有絲毫顏面再見到牛爸爸。
“甜甜姐，你說我該怎麼辦？”在經歷一段漫長的訴說之後，牛畢畢有些無力。很久沒有對着朋友這樣傾訴過了，從休學之後開始。
“怎麼辦……能怎麼辦？”小甜甜沉吟着又點燃一支菸，她抽菸的姿勢很有女人味，而且是真的在抽，似乎不僅僅是爲了假裝性感，“你糾結的是你爸爸爲了你犧牲太多，但這期間你有沒有拿刀逼過他？”
“那倒沒有……”
“這樣不就結了？”
牛畢畢不好意思地捂臉：“但是……我拿刀逼過和爸爸相親的女人……還說要和她同歸於盡，最後把她給嚇跑了……”
“……”
“我很過分是吧？”
“呃……還好，一點點……”
“甜甜姐不用安慰我，我也知道我那個時候太任性，都是被爸爸和爺爺寵壞了……”她無比沮喪地低垂着腦袋。
“我不是在安慰你，你聽，你自己也在說你爸爸太寵你，說不定那個時候，只要你說不喜歡，不用你拿刀威脅，他們也會放棄的。”忍不住擡頭揉搓她的頭髮，小甜甜好笑地說，“如果你覺得虧欠你爸爸，現在補償也還不晚。”
“這麼說我應該主動替他徵婚？但是聽說這個不怎麼靠譜誒，而且，要我以後要喊一個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做媽媽……”牛畢畢爲難地呲牙。
“那倒不用，你順其自然就好。以我的直覺和經驗來看，像你爸爸這樣的人應該很看重感情，他這麼多年單身，可能不全是因爲你，他應該也很愛很愛你的媽媽纔對。”煙夾在食指與中指間慢慢燃盡，小甜甜微挑着嘴角有片刻的出神。
“甜甜姐怎麼知道？”聽她最後一句話，牛畢畢突然有點失落。
“我只是猜測。”她回過神後笑了笑，“總之妹妹你還是很幸福的，至少有人這麼愛你，還不止一個。”
“那甜甜姐呢？應該也有很愛你的人吧？”牛畢畢打起精神，然後好奇地問。
“我？曾經……有吧。”她仰起頭微眯雙眼，“不過現在沒有了。”
“呃，抱歉，我多嘴了，甜甜姐節哀順變。”感覺到自己說錯話，牛畢畢偷偷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她一直覺得小甜甜應該是很有故事的人，但沒想到竟然是生離死別的故事。
“哈，妹妹誤會了，那個人沒死，只不過在我心中跟死了差不多。”將手中的菸蒂彈出，小甜甜聳聳肩，“其實我和他一起經歷過很多艱辛的日子，也通過了種種考驗，幾乎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了，那時我以爲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你想啊，那麼多苦我們都一起熬過來了，還有什麼理由會分開？”
“那……”牛畢畢不解地撓頭，實在猜不出原因，“是什麼理由？”
“理由就是我遇人不淑，他後悔了，不想跟着我柴米油鹽地過一輩子……”努力深呼吸，安撫胸口迭起的波瀾，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現在還是不想回憶起這些事，所以抱歉不能給妹妹講故事了，不過也許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能像祥林嫂一樣把這些事翻來覆去地講了，到時候妹妹可不要嫌我囉嗦，呵。”
“哈……”牛畢畢吐了吐舌頭，突然想起一天沒進食的尿布俠，以及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的張小俠，忍不住咧嘴微笑。
星星不知道什麼時候悉數隱去，天際開始泛白，兩人都是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