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楊悔的記憶(上)

“張醫生, 你有空嗎?”張小俠一如往常地查房完畢,準備離開的時候,畢芸叫住了他, 有些遲疑地說, “我想和你聊一聊。”

“當然。”張小俠回頭, 面色略有些驚訝, 但還是點點頭, 在畢芸的示意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的病牀前。

等寧護士和護理小胡會意地走出病房,又順手將房門帶上之後,張小俠纔看向畢芸, “夫人是否是想了解自己的病情?”他希望最好是這樣,如果她開始關心起自己的身體, 就必定會同意手術, 也就說明牛叔叔的一番勸說有了效果。

但畢芸卻慢慢搖頭, 她的病情日漸惡化,現在一個稍稍劇烈一點的動作對她來說都十分艱難, 可她偏偏要放縱病魔侵蝕自己的健康。

“張醫生,你都知道了吧?”她說。

這樣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張小俠卻很快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恩”了一聲。

“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替我治病的大夫竟然是我女兒的男朋友。”她靠坐在病牀上微微笑了笑,“聽……我的前夫說, 你是個好孩子, 雖然沒有資格, 但我還是想問問清楚, 張醫生, 你愛我的女兒嗎?愛到什麼程度?”

她的雙眼早就變得渾濁,所以從其中看不分明她的情緒, 但是發顫的音調卻泄露出她的激動。因爲經歷過,對愛情產生了不信任,所以她才擔心。即便她並沒有資格去擔心。

張小俠沉默不語,只是輕皺着眉頭定定地看着眼前因病而顯得蒼老的婦人。

“看來是我不該問。”畢芸見他久久不答,也開始沉默,過了許久才試探着輕聲問,“張醫生是不是也很討厭我?如果我不是你的病人的話。”

張小俠聞言思索了一下,然後回答,“不會。”

“你不用顧忌我的感受,我也知道是我錯了。”畢芸說,“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所以不論她多恨我也沒關係,反正我也活不長了。”

“我是實話實說,我只是個局外人,無法去衡量你的好壞對錯,所以自然也不會無緣無故去討厭你。”

她的口吻裡透着涼涼的蕭瑟,就好像秋天葉落後光禿的樹枝,眷顧它的只有寒冷的風。本該是蒼涼無奈,張小俠卻聽出了她的自私。

常常會有很多人也會這樣想,反正我要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須不知了的僅僅是她一個人,她犯下的錯依然無法彌補,傷害過的人也繼續被她傷害着。

“有些話本來不該由我來說,但是現在我不得不說。”他抿着脣,笑容有些泛冷,“你現在口口聲聲都是在責怪自己沒有對畢畢盡到母親的職責,但是以我看來你根本不用假惺惺地自責,你根本就不愛她!或者你是因爲婚姻不幸的緣故才覺得這世界了無生趣,一心求死卻想找一個聽起來體面的理由,但你這樣實在是太自私可笑了。就算畢畢是你生下來,但她不是你的玩具,任你拿來捏去,更不該因爲你的自私而無辜背上逼死親母的罪名!”

這一番尖利的言辭猶如大石落入河面,頓時激起千層漣漪。畢芸雙脣顫抖着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掙扎着想完全的坐起來,雙手卻沒了力氣,視力很早以前就開始模糊不清,所以她只能朦朧地看到張小俠的身影。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即便聲音虛弱,也能感受到她強烈的怒意,“不管怎樣,我都是畢畢的媽媽,是你的長輩!”

“我知道您是長輩,按說我該稱呼你一聲‘伯母’,但有些話總得有一張嘴來說。”她的反應是在預料之中,所以張小俠開慢慢平靜,“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該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因爲對她內疚而一心尋死。否則,就算其他人不責怪她,她知道真相後也會責怪她自己。”

“你……”畢芸用力睜大渾濁的雙眼,想擡手卻發覺整個上半身都變得僵硬,最後無力地倒在病牀上。

張小俠見勢不對,連忙按下牀頭的急救按鈕。

“誰是病人家屬?”急救室的門打開,護士便例行公事般的問這麼一句。

張小俠卻已經發現了正朝自己衝過來的楊悔父子。

“我妻子(我媽)現在怎麼樣?”父子二人難得默契地一同問出聲。

“暫時脫險,目前還在昏睡,你們等下可以去探視她,但是病人需要安靜。”利索簡練的句子,張小俠卻也同時在心中舒了一口氣。

“她怎麼會突然這樣……”楊成林嘆了口氣。

“恕我直言,如今單靠藥物已經無法維持,如果病人還是繼續拒絕手術,那麼很遺憾,請你們另找高明。”張小俠無奈地攤手,餘光卻瞥見楊悔轉身離開。

一直等到小衛終於風風火火地跑到門衛室來接班,牛畢畢仍然捧着一本厚厚的專業書,也不知道是在神遊還是看得太專心,小衛走到她身邊也沒發覺,直到他開口道歉說遲到了,她纔回過神來。

一看外面天色早就漆黑一片,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雨,地面溼漉漉的。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慢悠悠地走出校門,卻不怎麼想回去。

張小俠要跟她分手,這是一件很惆悵的事,雖然她曾經失戀過很多次,還是決定要惆悵一下,想吹吹小冷風淋淋小雨點兒之類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冷風太冷雨點太大,在掙扎了十多分鐘,最後果斷地用一件外套遮在頭頂,然後冒着雨往前衝。

尿布俠還在家裡等她回去呢,回家抱着尿布俠取暖也一樣是幸福生活。

快到小區的時候,一兩束刺眼的光線射過來,前方不遠處一輛汽車正朝她鳴笛。隔着雨幕和夜色她看不清汽車的樣子,心裡卻沒來由的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停下來,盯着汽車看它慢慢駛近,可惜最後還是讓她失望了,不是張小俠的車。

只不過,這輛車也是怎麼看怎麼眼熟,再定眼一看,隔着擋風玻璃出現在她眼前的人,可不就是外表俊美性格乖張的,她的“好”師弟楊悔麼。

牛畢畢見車在她身前停下,頭一轉便視若無睹地繼續往前走。

“師姐。”楊悔搖下車窗喊她,雨頓時從打開的窗口飄進來。

牛畢畢懶得理他,腳步越來越快又重新開始小跑起來。她不明白楊悔怎麼還會有臉來見她的,雖然和他有很多債要算算清楚,可是仔細一想,既然她篤定了自己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那麼他們之間也就沒什麼好算的了。

不過是兩個關係惡劣一點的路人,就算他指使周文景打過她,她這些日子也沒讓他好過到哪裡去,對他拳腳相加也不是一次兩次,連尿布俠都未卜先知般地替她咬了他一口。

楊悔見她不理自己,又要發動車子想追過去,可不知怎麼回事,車子卻發動不起來,他越是焦躁就越是無用。眼見後視鏡裡牛畢畢已經走得越來越遠,於是抽走鑰匙打開車門鑽了出去。

雨點很快打溼他的頭髮和衣服,他也顧不上拿東西去遮,只是快步朝她追過去。

“師姐,師姐。”楊悔緊跟在身後喊她,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腳下步子更加迅速,試圖甩開這個又壞又纏人的傢伙。

“姐。”身後的人突然換了一個稱呼。

牛畢畢腳下步子一滯,由於停勢太猛,她幾乎讓自己跌倒。好不容易平衡下來,卻抑制不住猛然回頭,隨後一聲大吼,“不許叫我姐!誰是你姐?我是你姑奶奶!”

吼聲在人聲安靜的雨夜裡顯得特別突兀,已經走近她的楊悔愣了一下,被雨水洗刷後的臉頰越發蒼白,溼溼的睫毛低低的垂着,個子高高的,此刻站在那裡,卻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孩。

楊悔在還未真正懂事以前,就已經懵懵懂懂的知道他是被收養的孩子,他是在不幸失去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之後,又幸運地遇見了肯施捨親情做他父母的人。

這也就意味着,他和他們之間完全沒有任何血骨的牽絆,若是有一天,他們突然收回了對他的施捨,他要怎麼辦?

這是楊悔在學會思考問題之後,所思考的第一個問題。然而這個疑問讓他惶恐不安,尤其當他知道他的養父母其實有一個親生女兒的時候。

他時常會看到他的養父對着一張張照片微笑,那種溺愛到骨子裡的微笑,卻是他面對着自己的時候從未有過的。這讓他不得不承認,血緣關係確實是神奇且不可或缺的,他對着鮮活真實的自己尚且露不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卻輕易對着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照片頻頻真心微笑。

小的時候他對此無奈且無力,也不敢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只有小心翼翼躲在房間裡,把無辜的玩具娃娃當作是要奪走他唯一依靠的敵人,他不敢表露出自己對敵人的任何情緒——哪怕僅僅是羨慕,唯有忍着滿腔的眼淚和憤恨,用小剪刀一點一點將娃娃剪碎。

但他明白,即便剪碎再多的玩具娃娃,依舊是於事無補。

少年時候的唯一一次叛逆,他在養父母重複吵架的時候,終於有一次沒能忍住,奪過養父手中的相框,將它狠狠摔在地上用腳踐踏,養父驚怒之下重重扇了他兩巴掌,他奪門而出發誓永遠不再回來。

可他終究還是回來了,少年第一次拋棄了他易碎的尊嚴,吞下冰冷的孤苦,向現實屈服了……

一連幾晚,張小俠都直接睡在自己的辦公室,他給別人的理由是忙,但他自己心裡清楚不是這麼回事。他還記得那天和畢畢說的話,他想讓自己說到做到,所以一直沒有再見她,甚至連電話也沒給她打過一次。

剛開始牛畢畢倒是主動給他打了幾回,他忍着就是不接,後來等他忍不住打算小小妥協的時候,她卻再沒打過半個電話。彷彿兩個人都在賭氣,看誰堅持得最久,誰先忍不住誰就輸了。

但今晚張小俠卻有些不堅定了,白天對畢芸說出的那番話,根本就沒在他事先考慮的範圍中,完全是事發突然。他從沒想過要對自己的病人用太過尖刻的言辭,何況她算起來還是他的長輩。

可他在和畢芸談話的時候,有一瞬間錯覺地把自己當成了畢畢,剎那間痛徹心扉的難過讓他心裡打了冷顫,而後所說出的話,他根本就沒來得及多想。

或許是他太過勉強畢畢了,誠如他所說,他只是個局外人,局外人雖然對局中事看得清楚,卻永遠也無法瞭解局中人的感受。

“畢畢,趕緊接電話……”他嘟噥着着把手機放在耳邊,這已經是第三次撥號了,前兩次都沒人來接,他猜她還在和他賭氣。

但是不管怎樣,今晚都得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這樣算作是他在妥協也沒關係,至少要讓她知道,他不想失去她。

鈴聲響了很久才終於被接通,張小俠微微翹起嘴角,儘量用若無其事的聲音溫柔喊她,“畢畢,晚飯吃……”

話還沒說完,他就閉嘴了。

隱約聽見電話那頭有重物倒地的聲音和畢畢憤怒的聲音。

“你們放開……”

“讓她閉嘴。”有聲音緊接着清晰響起,隨後畢畢便沒了聲響,再過片刻,張小俠又聽到那人森冷地語調,“張醫生,我是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