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
李灣。
面向梅子河。
李文秀坐在馬紮上大口地吸着氣,思緒慢慢清晰,但是臉上卻有些魔怔。
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驚愕和悲傷。
門口那顆柳樹明明…怎麼會…
李文秀明明記得這棵樹在自己大學畢業的時候老死了,但是眼前,卻仍然在用力伸展着枝條,迎風搖曳。
一切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很快,
李文秀腦子裡就浮現出很多隻在少年時的記憶裡才存在的畫面。
這些畫面本來已經隨着時間慢慢變淡,但是此時卻變得無比清晰,就像眼前剛剛發生過。
1997年,
李灣,梅子河…
還有門口的老柳樹。
自己重生了?又回來了?
李文秀很快就意識到了一個無法用正常的思維去解釋的事實。
他腦子裡馬上浮現出來的,卻並不是自己現在的處境,而是那個跟他相濡以沫了十幾年,卻因爲一場變故徹底淪爲路人的女人。
以及自己還未曾等到他長大,娶妻生子的大胖兒子。
淚水幾乎是瞬間就從眼簾裡奪眶而出。
李文秀像是被某種無名的偉力掐住咽喉,呼吸驟然就變得困難起來,胸腔裡擠滿了說不出的苦悶,頓時就泣不成聲。
“哥,哥,你怎麼了!媽,你快來,我哥哭了!”
二丫頭劉文有些慌了。
劉金蘭放下手裡的雞食盆,手往身上的圍裙上擦了擦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出來。
乍一看嚇了一跳。
兒子李文秀竟然蜷縮在地上哽咽得厲害,倘不是自己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裡。
劉金蘭甚至要懷疑自己死了的時候兒子大概就要這般地哭着。
“怎麼了這是!文秀!文秀,有什麼事快跟媽說!”
“日和!日和,你這個死人哪兒去了!秀啊,你這是怎麼了?文文,快,去喊你爸。”
……
6月末,黃梅天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按照往年的時節,正是出梅的時候,但是今年卻有些例外。
這一切李文秀都熟悉得幾乎不能再熟悉了。
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個讓自己痛過也哭過的年代,李文秀也漸漸平息了下來,用一個過來人的眼光看着周圍的一切。
1997年的李灣,地處皖西南三省交界的山區,就像被遺落在某個角落,日復一日地用李文秀時而厭倦卻又無比眷戀的節奏遊走在改革浪潮的邊緣。
然而,李灣的生活就像一艘在暴風雨中顛簸的破船,貧瘠的土地上生長着樸實卻並不都是勤勞的人們,艱苦的生活透着苦中作樂的喜怒哀樂。
老實巴交的李日和大清早就扛着竹簍去了前面的梅子河。
都說三十而立,而今已經39的李日和除了祖傳的三間土屋,就只剩下媳婦劉金蘭和一雙兒女,當然,還有一顆永遠騷動卻眼高手低的窮心。
李文秀花了幾天的時間去慢慢熟悉這斷並不陌生的生活,然而,不管是劉金蘭還是李日和,都沒有意識到,幾天前兒子已經換了一個人。
兒子還是他兒子,但是李文秀的靈魂卻早已被後來者取代。
“文秀!文秀!你這死伢一早上死哪兒去了!”
“你瞎咋呼啥呢?我不在這兒嘛!”
即使重生了一次,潑辣的劉金蘭依然難以讓李文秀生出親近體貼的心。
都說兒是孃的心尖尖兒,但是李文秀卻並不以爲然,他不指望自己的老孃如何的風華絕代知書識禮,卻也不見得喜歡劉金蘭這樣的潑辣和無理。
“你爸呢?”
“收蝦籠子去了!”
李文秀有些無力,心氣兒一下子有些提不上來,從另外一個時空裡陡然回來還是讓他有一種腳不着地兒的飄然感。
從物理學上來講,重生絕對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你想想,連坐個公交都會暈車的人,更何況穿越時空這樣高難度的事情。
“一天到晚就知道撈魚摸蝦,出息的!這日子遲早沒法過了!不過了!”
哐噹一聲。
不用說,舀水的葫蘆瓢又遭了難。
然而除了捂住腦袋在那裡視而不見以外,李文秀對劉金蘭莫名的火氣沒有絲毫的辦法。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對於劉金蘭李文秀終歸還是狠不下心,上一輩子直到劉金蘭因爲重病去世,他始終覺得自己還是沒有盡到一個孝子的責任。
雖說工作之後錢也不曾少了她用的,但是終究欠缺了些什麼,如今想來,或許是作爲一個女人作爲一個母親最需要的煽情吧。
但是李文秀清楚,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能軟下心來膩歪在孃老子懷裡膝下的人。
想到這裡,李文秀剛剛從心底冒出的那一絲火氣也不禁雲散煙消了,鼻尖一酸有些想哭。
或許那不知名的偉力讓他重來一次,總有些目的是不爲人知的。
作爲家裡的老大,李文秀剛剛參加中考不久,如果今生不走樣的話,再過兩個月,李文秀就會到縣二中上高中。
在97年的李灣,考上縣二中他還是蠍子拉屎頭一份,儘管李文秀後來才知道二中是整個鬆平縣三差高中(學校差,學生差,老師差)的代名詞。
但是能去縣城上學,對於97年的少年而言還是一個莫大的欣慰,更遑論後來李文秀還在二中掙扎着考上了大學,這也算是給劉金蘭增加了不少日常鄰里的談資,最重要的還是罵人撒潑的底氣。
畢竟家裡能出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不管是在劉金蘭眼裡還是在巴掌大的李灣都是個異常罕見的驕傲。
嘴裡嘟囔完,李文秀擡頭瞥了一眼他老子跟兩個兄弟分家時得的三間紅磚屋基土牆面的瓦屋,心裡頓時就有些發堵,壓根就談不上重生的喜悅,有的只是淚如雨下。
這生活,實在是太苦了。
如果李文秀沒記岔的話,一直到他成家立業,家裡這三間屋子都沒能推到重建。
倒不是因爲懷舊,而是實在是拮据,即使後來工作了有了收入,但是隨着國內房價蹭蹭地往上漲,能在縣城裡操持一份家業已經是耗白了頭,哪裡還有餘力來重建祖屋。
至於童年。
李文秀的童年幾乎是伴隨着蘿蔔乾和紅薯幹度過的,所以絲毫談不上美好的回憶,有的只是一日日盼着早點自立門戶,脫離這苦海一般的生活。
重來一次,李文秀旁的想法沒有,改善生活自然成了頭等大事。
朝地上啐了一口,這連陰雨下的讓整個人都有些溼噠噠的難受,難得不下雨也不好過。
李文秀剛要起身透透氣,打遠處的堰壩上,李日和已經提着及膝高的竹簍子往回走。
褲腿挽到膝蓋上,腳上的泥巴還沒洗淨,李文秀老遠就聞到了他老子身上的煙味。
這人就是這樣,窮了心了還要往死裡抽菸,至死方休。
能買6毛錢一包的福字嶺光桿煙就堅決不買1塊5一包帶過濾嘴的黃梅,這是李日和的處世法則,也是李文秀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爸,我媽撒氣呢!”
雖然心情不怎麼樣,但是李文秀還是開口提點了一句,在他看來,這肯定又是一個不得安寧的日子。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看到李日和提着竹簍進門,劉金蘭竟然異常罕見地並沒有開口撒潑,只是手裡的掃把使得重,本來就不怎麼紮實的椅子桌子,在她的蹂躪下一個勁兒地叫着屈吱吱叫喚。
等他本着眼不見爲淨的究極自(我安)慰大法撇過腦袋往不遠處河面上看過去的時候,連着這長達半個多月的連陰雨,一場醞釀已久的戰爭終究還是在這個早晨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