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蓮山莊」有兩座後山,一處是「絕世林」所在處,另一處位於掌門居所外圍的松濤之上。
「蝴蝶泉」從山頂傾瀉,蜿蜒山間化作小溪。一般取水只在山腳下天然形成的石池之中,周圍奇花異草叢生,宛若仙境。
謝琅琊撥開千萬縷垂條的藤蘿,踏着滿地白紫色丁香走近石池。
面前一片開闊,水天同清,蜂飛蝶語。
他轉過頭,看着一面整理髮髻一面跟上來的少女:“感覺到壓力了嗎?”
「蝴蝶泉」靈氣深厚,光是呼吸就會感覺沉重,真氣受到壓迫。一般修爲不深的弟子,是禁止靠近此處的。
少女搖了搖頭,整理好長髮,顯得落落清秀,眉眼似水。
除了臉色蒼白,眼神與東華他們三個親傳弟子一樣死氣沉沉的,其他無異。
謝琅琊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的臉看,但是那張臉的確讓自己心裡泛起波紋,總覺哪裡不對。
說起來,這倒是他第一次跟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獨處。
往日與蓮雅在一起,師徒教習,也算是親密。只是謝琅琊對於蓮雅抱有似姊如母的仰慕,雖時常有少年熱血躁動,倒也沒什麼彆扭之處。
眼下他才知道,自己面對少女,還是很有些侷促。
“那個,”這般沉默着,周圍鳥語花香都空曠放大,謝琅琊有點不舒服:“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沉默寡言,說一句話似是要費很大功夫:“安子媚。”
她的聲音短促而平淡,完全沒有情緒,語氣拒人千里。
一聽她的聲音,謝琅琊也覺沒什麼交談的氣氛:“其實你並不用來,我打了泉水交給她們就是了。”
安子媚走到他身邊,面無表情地鞠躬:“不敢太麻煩師兄了。”
明明是很禮貌的舉動,謝琅琊反覺頭皮有些發麻:“哪裡的話。”
他轉過身去,掌託真氣,形成一團流光包裹住水桶,凌空飛起,旋入水中。
整個泉水上方閃爍一層波光,似是一層薄膜般,被水桶壓出一個口子,緩緩將其吸入水中。
“嘩嘩——”
清泉流動的聲音也有些發空,這氣氛有些黏稠。
謝琅琊坐在石池邊緣,看了一眼如雕像般寂靜站立的安子媚。她一言不發,好好一個清秀少女,弄得冰雕一般。
他也不好說話,搭起二郎腿,擡手支着下巴,心裡暗道:“這女孩子要是跟若葉導師那樣冰塊一個,可真不討人喜歡。”
安子媚動了動柳眉,靜靜看了謝琅琊一眼,彷彿聽到他心語一般。
謝琅琊尷尬地笑笑,這個角度下,他能看到安子媚被雲光照亮的臉。
這姑娘臉色沒有一絲紅潤,總是虛弱的樣子。可是走路之類的又很輕盈,沒什麼異常。
“簡直像個人偶似的。”謝琅琊在心裡自笑:“模樣很精緻,卻一點活氣都沒有。”
心裡正冒出這句話,剛好安子媚轉回頭去,側臉映在謝琅琊眼裡。
謝琅琊笑容一僵,一絲火花在腦中砰然一炸。
……哎?
他眯起血瞳,定睛看去。
安子媚的左眼角下,有一顆硃紅色淚痣。
那淚痣很小,一眼看去不易發覺,但正是這顆淚痣,使她整個人眉眼間的氣息顯得不同常人。
簡直像個人偶似的……
謝琅琊回想起心中這句戲言,一股寒流在心底呼啦啦一卷,寒氣迅速到達四肢百骸。
他不自覺霍然站起,正巧身後泉水涌動,形成水渦,嘩啦啦吐出一道半透明的水柱來。
細碎水珠飛濺開來,冰涼涼落到謝琅琊臉上,他感覺到一股令人清醒的涼氣。
安子媚轉過頭來,朱脣輕動:“西星師兄,你怎麼了?”
謝琅琊舌尖一僵,心裡有一種很沉重的不祥的感覺,腦中畫面亂閃,攪成漿糊。
他趕緊拍拍額頭,勉強笑道:“沒事。”
說着,謝琅琊並起指尖,真氣扯成遊絲,飛出掌心。
盛滿了泉水的水桶傾斜飛下,被真氣遊絲拉扯過來,穩穩落在石池邊上。
安子媚走過來,微微彎腰,清透的桶水中波紋微皺,映照出她精緻卻沒有活力的臉龐。
“靈氣好深厚。”安子媚淡淡道:“若是我的話,打這一桶泉水會很吃力的,西星師兄好厲害。”
被這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誇獎着,謝琅琊怎麼也覺不到高興:“過獎了。”
他伸手提起水桶,嗡的一聲,水桶周圍籠罩的一股無形氣勁震了他一下。
握了握微微發麻的手掌,謝琅琊提水前行,側眸看着乖巧跟上來的安子媚。
“她嘴上說自己很吃力,”他心中暗暗盤算:“這桶水散發的靈氣連我的經脈都震麻了,她靠的這麼近,周身真氣沒有一絲波動的感應。”
咽喉處微微一動,小咕裂開一個眼珠。
謝琅琊含了含下巴,低聲道:“有事回去說。”
“西星師兄,”安子媚不知何時與他並肩了:“你在跟誰說話?”
“啊?”謝琅琊愣了一下,她剛纔還在自己身後十幾步開外,怎麼突然就……
以自己超人的感官,即使她是瞬間化形過來,自己也能感覺到的。
安子媚淡淡地看着他,一雙鳳眼像是乾渴死掉的魚一般,瞳孔死沉沉地靜止着。
這種眼神看得人很不舒服,恐怕脾氣差一點的,被這種眼神一盯,就會懷疑她找茬而動怒了。
“沒有啊。”謝琅琊用話岔開:“我有時會自言自語。”
“西星師兄真是個有趣的人。”安子媚收回目光,脣角的弧度似有若無,好像是笑了,卻比她不笑更讓人難受。
謝琅琊覺得還是沉默比較好,他現在心裡有些亂。
二人一路走出「蝴蝶泉」,走到連接「玄蓮山莊」東西兩面的青牆處時,謝琅琊轉身道:“再往那邊去是掌門和導師們的居所,普通弟子不許出入的,你回去吧。”
安子媚歪歪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泉水。
她盯得很深,眼中清楚映照出水流的皺紋。
謝琅琊不禁也往自己手中看了一眼,這姑娘看什麼呢?
那眼神像是鑽頭一樣,深得讓人害怕。
“既然如此,那就麻煩西星師兄了。”安子媚後退一步,鞠了一躬:“西星師兄真是了不起,是導師的親傳弟子,真是令人羨慕。”
謝琅琊凝着神情,眼神一轉,她說讚美的話也像暗諷,跟小咕那傢伙很像。
安子媚說罷,轉身就走。
她的背影纖長嫋嫋,光是這麼看着,還有點純美少女的姿態。
待她穿過花園的角門消失了,謝琅琊才鬆了口氣:“你怎麼又動了?”
咽喉處延伸出一道雪白的筋肉:“她說‘不是’。”
“嗯?”謝琅琊拎着水桶,走進青牆中間的木門。
“她轉身走的時候,我感應了一下她的口型。”小咕晃晃眼珠:“她說了一句‘不是’。”
“不是?”謝琅琊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她好像在否定什麼。”小咕看了一眼水桶。
謝琅琊也轉頭看了一眼,喃喃道:“這姑娘……說實在的,真不討人喜歡……”
安子媚的臉像是有魔障般,又掠過他的腦海。
淚痣……
“啪!”
謝琅琊靈光一炸,猛地停下腳步。
水桶裡的泉水嘩啦啦搖晃了兩下,灑出些許。
“琅琊?”小咕盯着他。
“我想起來了!”謝琅琊一跺腳,握住小咕搖了搖:“那個人偶!”
在浣衣房莫名其妙看到的那個人偶!
“那個安子媚,”謝琅琊只覺有冰涼的東西在背上爬:“跟那個人偶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