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雲樓外的宮燈都熄滅了,替代以兩排懸浮的流螢霧氣。
謝琅琊一襲白衣,勝過霜雪,映着一雙如血的紅瞳,更有一股凜冽氣勢。
他走到雲樓外時,向旁邊一閃,幾個弟子正合力用真氣掀起厚重的紅毯,卷合起來。
“看來快收拾完了。”謝琅琊藏身樹叢中,交錯的桃花樹枝風中搖曳,他微微壓下一枝:“侍女們應該撤了所有的杯碟酒器,存入後面的庫房。”
“安子媚混在裡面。”小咕淡淡道。
“這個雲樓,”謝琅琊擡起頭,看着明月懸掛檐下的雲樓:“後身的庫房處延伸了一條走廊,隱形連通着雲梯。以真氣開啓的話,可以直接連到花園那裡。”
他撥開枝葉,在暗影處行走,漸漸接近雲樓側面:“掌門的住所就在那裡了。”
“說來你們掌門也很會享受。”小咕盤腿坐在謝琅琊肩膀上,旁邊一團靈活的黑影穿梭花草之間跟着:“從飲酒聽樂的雲樓直接連到居所,樂完了睡覺,我認爲是一種不錯的生存狀態。”
“敢情不錯。”謝琅琊拍打拍打衣衫,微微一挽袖子,將真氣聚成遊絲,纏繞足下:“能修煉到他那種境界,也與神仙所差無幾。”
“發動真氣沒問題嗎?”小咕瞥了一眼他足下閃爍的藍光。
“託舉身法的真氣而已,沒事。”謝琅琊看準了高入雲端的雲樓頂層,側面兩個飛揚的檐角靜靜流淌着月光。
他足下一蹬,飛速彈起,震得花草沙沙搖晃。
有捱得近的人聽到響動,一轉頭,只看到風中搖擺的枝葉。
謝琅琊眨眼間劃過高空,巨大的明月照耀身形,迎風翻轉落在檐角上。
他身子一蹲,似是靈敏的蒼鷹般:“呵,高空一看,月色真好。”
說着,他輕敏地跳過雲樓天頂,從鏤空的大花紋上飛滑過去,直達背面。
“你這麼關心安子媚,”小咕沒有一點動作:“她又不見得領你的情。”
“要她領情也沒什麼用。”謝琅琊掀開雕花天窗,探出目光瞧了瞧,沒有異樣,便一滑而下。
此處燈火曖昧,光影柔和,一面連接着走廊。
謝琅琊向着灑落一地燭光的走廊通口走去,收斂氣息,無形無聲。
隱約有杯碟碰撞的聲音傳來,走廊那一頭腳步聲輕巧交錯。
謝琅琊倚在牆背面,血瞳露出一絲目光,銳利如鷹。
“沒有她。”他虛聲道:“這丫頭說要潛入別人進不了的地方,應該就是由這裡的雲梯進入掌門的居所了。”
“你們掌門的確不是個普通角色。”小咕拍拍他的側臉:“不要貿然去闖他的居所,該走走吧。”
謝琅琊凝眉沉思:“也是這個道理。”
他一抽身,耳邊傳來侍女們隱約的私語。
“我說,安子媚近來可真是奇怪。”
“是啊,聽說掌門生辰要辦賀典那一日,高興成那樣,滿臉是笑。
“又暗地裡一臉發愁的,這又笑又愁的,讓人心裡發麻。”
謝琅琊一抱雙臂,心裡暗道:“是挺讓人心裡發麻。”
“就跟她原來似的,一張冰塊臉,八百年沒有表情,也就算了。”
“突然乖巧帶笑了,是不是討好掌門呢?這丫頭也是腦子有病,掌門能看上她那樣的嗎?”
謝琅琊總覺得哪裡不對,小咕戳戳他示意離開,他抵了抵脣瓣要它安靜,凝眉靜聽。
“你們啊,還真別說這話。”又一個聲音加入,竊竊私語的人立刻抱成團。
“掌門一直將她貼身帶着,待遇也算不差了。你們幾個倒是個個水靈靈的,掌門怎麼沒帶你們呀?”
一陣唉聲嘆氣傳來,有人氣鼓鼓道:“掌門還真喜歡那種女人啊?一張臉跟人偶似的,一整天了也沒個表情。”
“是啊是啊,她的臉整個都是僵硬的。我跟她一起洗漱過,她洗臉時,肌膚連個彈動都沒。”
這回小咕也安靜了,聽得入神。
“你們還在這兒閒聊呢!”這時,一個高亢的聲音紮了進來:“快快快,把清洗乾淨的杯碟酒器都搬到那邊兒去。”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侍女們慌忙答應着往那邊去了。
腳步聲漸遠,謝琅琊回過身來,單膝彎下,半蹲在陰影裡。
小咕滑下他的肩膀,站在他面前。
謝琅琊擺了擺手指:“這樣。她們先是說安子媚聽說掌門生辰的消息時,笑得不行,那丫頭心願完成的大日子來了,肯定難掩興奮。”
“而她暗地裡發愁,是因爲那時你還沒把人偶還給她。”小咕道:“你出了禁閉時,掌門的生辰賀典已經進入準備階段了。”
“那麼問題來了。”謝琅琊戳了戳它柔軟的眼珠:“那些侍女說,安子媚那時的樣子還不如從前冰塊似的。那時安子媚只有一半活氣,剩下的都在人偶裡,表情動作什麼的都比常人僵硬,絕對算得上冰塊一個。”
“她來找你討要人偶那一夜,”小咕來回輕走:“是因爲開動了真氣,與你動手,經過真氣的催化,模樣才稍顯鮮活些。”
它停下來看着謝琅琊:“你說的問題是什麼?”
“比常人僵硬的安子媚,與從前的她相比,都算是‘乖巧帶笑’的。”謝琅琊想起「蝴蝶泉」中所見的安子媚的臉,當時她沒有完全適應這具身體,跟只有一半活氣的狀態是一樣:“那樣的臉都算是‘乖巧帶笑’的,那麼真正的安子媚得是什麼樣?”
小咕歪歪頭,想了想:“那就完全像個人偶了。”
謝琅琊輕輕一砸拳頭:“她們也是這樣形容的。”
小咕擡起小手,輕撫眼珠:“一個正常活人的身體,怎樣也不會僵硬到那種程度的。即使是僞裝,也不應該。”
謝琅琊湊近它,兩個怪物臉對臉:“所以……”
小咕眨眨大眼珠:“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還記得安子媚說,那具身體對她有排斥反應嗎?”謝琅琊站起身,揉了揉有些拉扯疼痛的肩膀:“假設那具身體本來就是個軀殼,裡頭帶着一個精魂,安子媚以她慣有的將活人轉化到人偶體內的方式,肯定不妥當的。”
“會有殘餘,擠壓她自己的存在。”小咕伸出小手甩了甩。
“也就是說,”謝琅琊走到天窗下,月光灑落,映照在他冷寂的身影上:“安子媚很有可能本來就是個人偶。”
小咕靜止了一下,回過頭來:“你們掌門的貼身侍女是個人偶,這可能嗎?”
謝琅琊看着眼前的牆壁,無聲開動法眼。
“假設那個人偶是個監視的工具,總之是含有其他目的的東西。”小咕走到他身後,看了一眼微微泛起波光的牆壁:“被那樣的東西接近了,以你們掌門的修爲,會不知道嗎?”
“但是他還是將真正的安子媚,也就是一個人偶,”謝琅琊血瞳中精光流轉,擡起手來,輕觸了一下牆壁:“收爲貼身侍女。”
“正常人不會喜歡那種僵硬的人的。”小咕跳上他的肩膀。
呼啦一聲,一片空洞從牆壁上融化開來,邊緣一片真氣波光。
高空夜風從空洞中吹入,打亂了昏黃的燈影。
謝琅琊一撩衣襬,踏出空洞,提起真氣,散發出一身帶着黑霧的藍色波光。
足下嗡的一聲,延伸出一條虹橋似的通道,空氣中憑空現形,遠遠連接到那邊的花園。
高空看去,秀麗花園簇擁着一片清雅建築,月光下卻只是一團團暗影。
那精巧的屋舍看去像是一組詭異的盒子。
謝琅琊提息凝氣,足下一劃,開動身法,沿着虹橋飛速落下。
他的青絲被夜風逆向吹拂,瀟灑英氣:“這樣看來,可以認爲是……”
“叮!”
虹橋的出口在眼前迅速擴大,謝琅琊縱身一躍,跳過了一片若有似無的籠罩牆上的光柱。
“是掌門有意的。”他輕盈站起,看了一眼身後倏然消失的虹橋:“他有意將一個人偶帶在身邊。”
小狼落在他腳邊,抖了抖溫暖的皮毛。
謝琅琊與小咕對視一眼,又掃了一眼虹橋消失的夜空,轉身道:“通過虹橋,可以直接穿過籠罩在掌門居所四周的結界。”
“這麼方便,”小咕道:“看來是安子媚必選的通道。”
謝琅琊彎腰揉了揉小狼,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收斂能量,沿着曲深花徑走進花園。
“琅琊。”小咕貼近他耳畔:“方纔分析出的一切,讓我覺得很不對。”
“的確很不對。”謝琅琊撥開繁密的花枝,看了一眼對面籠罩着巨大真氣護罩的仙草園:“現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他停下腳步,眼前就是掌門的居所,七層塔樓,每一層都是雕樑畫棟。
“掌門有意將一個人偶帶在身邊,對她的一切自然心知肚明。”謝琅琊緩緩擡眼,看向塔樓的最高層,那裡隱沒入一片黑暗的夜空:“那丫頭替代了這樣一具身體,你說……掌門會沒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