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
陰雲貫城，天地無光。
暴雨宛若亡靈痛哭，鋪天蓋地，整個「追風城」內雨流成洪。
所有的建築彷彿都失去了根基，牆根在大雨中露出裂痕。
整個「追風城」在暴雨中漂浮着，彷彿要衝入末世的黑暗。
這片雷雨聲被隔離在厚重的結界外，隱約傳出些許遙遠的轟鳴。
位於「風滿樓」地下的祭壇，一片燈影昏黃。
「鮫人長明燈」發出森森冷光，下方架着的牙牀彷彿在發出無聲的呼喊。
三道隱形的光影貼在高高的巖壁上，無形真氣加身，形成懸浮的護罩。
謝琅琊立在護罩之中，微微浮動，成鶴立之形，一條腿踩住真氣。
他雙臂環抱，收斂氣息，冷冷看着這片寬闊的洞天。
外面是亡靈怒泣般的暴雨，這裡是一片黏稠陰暗的沉寂。
謝琅琊的耳邊，彷彿流淌過滴水的聲音。
滴滴清脆，發出空靈迴音，瀰漫在無邊的虛空裡。
子時將近。
霍霜君和連城雪一邊一個，各凝身法，眼中精光沉沉。
謝琅琊凌空立在他們兩人中間，緩緩握緊了拳頭。
左臂的花紋彷彿呼吸般一鼓一鼓。
“叮——”
一滴水珠無比清晰地在虛空中碎裂。
謝琅琊感官一動，擡起血瞳。
連接這裡的虛空被引動了，兩面同時發出波動。
在沉寂的洞天內，空氣憑空一轉，旋出一個黑洞。
沈秋楓周身環繞霧氣，彷彿立身雲端一般，飄然而出。
他飄揚的衣袂散發出滾滾碎光，連接着黑洞。
謝琅琊眯起血瞳，眼看大片陰影從黑洞中涌出。
彷彿一團煙霧般，縹緲流動，隱約發出哀厲的哭泣。
沈秋楓懷中抱着裹成一團的小東西，動作溫柔地拍了拍。
那東西微微一動，露出一片銀綠色的肌膚。
是小九。
沈秋楓翻手一掌，引動真氣，將身後繚繞的煙霧扯開。
煙霧立即碎成光影，分成數百道衝出，在高空中炸開形狀。
痛苦的哀泣聲立刻清晰，彷彿瞬間傾盆而下的暴雨。
整個洞天內迴盪着不忍耳聞的聲音。
謝琅琊定睛一看，高空中懸浮着數百個黑色籠子，籠子由毒氣般噝噝翻滾的流霧組成。
每個籠子裡都有一個活人，活氣已經很微弱了，但仍是活體。
他們或痛苦翻滾，或扒着籠子的欄杆拼命叫喊，聲音泣血，很快沒了力氣。
漫天一片哀哭。
這羣祭品男女老幼都有，都是半死不活的，身體被流霧染得漆黑。
看上去，宛如一團團蠕動的鬼影。
沈秋楓仍是衣襟飄飛的翩然模樣，面無表情，環視着這羣祭品。
那都是他的子民，來自「追風城」周邊村莊的、他立誓要守護的人。
現在他們的意義，是獻祭給這片冰冷的祭壇。
沈秋楓滿耳是痛苦的哭聲，像是暴雨般傾盆灑落，將他團團包圍。
沈秋楓的臉上仍舊沒有一絲表情。
小九在他懷裡蠕動着，發出一聲低吟。
“咔——”
那聲音簡直像是鐵片摩擦。
謝琅琊血瞳微動，眼中寒光更濃。
沈秋楓轉着身子，來回轉圈，輕拍撫慰懷中的孩子。
隨着他轉圈的角度，謝琅琊看到了小九的模樣。
已經快辨別不出這孩子的五官了，他只露出一張臉，連帶脖子都被團團包裹着。
他張着小嘴，舌頭上佈滿了暗綠色的苔痕。
謝琅琊看着那孩子口中尖利的小牙。
兩排細密的尖牙錯落排列，閃爍寒光，鋒利逼人。
謝琅琊的肩膀被戳了戳。
他側過眼睛，只見霍霜君比劃了一下額頭的位置。
謝琅琊斜眼一看，小九額頭上那個突兀生出的小角，已經長出了完整的形狀。
像是一塊透明的角質般，發出些許雪白的光暈。
小九持續發出着那種鐵片摩擦般的可怕聲音。
謝琅琊心中一動：“他在磨牙。”
猛獸撲食之前，把牙齒磨到最鋒利的程度。
沈秋楓抱着這樣的小九，卻是無比溫柔，甚至不停撫摸他的小臉。
一堆細碎的魚鱗輕易就被磨爛，順着沈秋楓愛撫的手指往下掉。
氣氛一片詭異。
謝琅琊一緊手指，這時，另一邊的洞口處有了動靜。
顧冷香身形如風，身後帶着一團濃厚的流霧。
桓天佑跟在他身後，手中牽引着一道微光，將流霧扯入洞天。
霍霜君身形一側，靠在謝琅琊耳畔：“沒錯，祭品都是以能量氣息的形式運送進來的。”
通過那兩個「血珊瑚」花瓶。
謝琅琊一握手指，指節冰冷地摩擦了一下。
顧冷香一揮雲袖，流霧捲成一團，迎空一炸。
漫天的籠子更加密集，暴雨似的嗚咽聲團團纏繞，攪得人心裡發慌。
在大片籠子的包圍下，中間亮出了那個冰冷的祭壇。
謝琅琊做了個手勢，示意那兩人全神集中。
顧冷香走到沈秋楓身邊，擡手輕撫了一下包成一團的小九：“按老規矩做。”
小九張大滿口尖牙的小嘴，發出一聲尖銳的低鳴。
彷彿是感應到威脅的食人魚。
顧冷香微微勾脣，擦過沈秋楓身邊。
他一路走，雪白衣衫一路飄舞，從漫天的黑霧中抽絲拔線，吸收無數碎光。
黑霧滾滾融合，蔓延了他全身，瞬間化出一身衣襬及地的長長的黑袍。
顧冷香擡起手來，將巨大的黑色兜帽一掀，整個頭部落入陰影。
同時，他踏上了祭壇。
在漫天悽苦的哭聲和流霧的翻滾聲中，顧冷香的腳步迴音卻異常清晰。
一下下，彷彿直接踩進謝琅琊心房。
他的血瞳緊跟着顧冷香。
顧冷香一身黑衣，宛若死神使者般，走到了巨大的圓形祭壇中央。
腳步聲一停，正好踏進祭壇的圓心。
“轟——”
一聲沉重轟鳴傳來，沿着祭壇的輪廓，一圈圓形沙塵噴發散開。
劇烈的震顫聲波波擴散，填充了每一寸空氣。
這種震顫聲越過耳膜，直達天靈，彷彿針刺一般扎進腦袋，來回亂攪。
謝琅琊順着那震顫聲拉扯的方向，歪了歪頭，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衝進腦海。
他一伸手，按住身旁眼神有些渙散的霍霜君。
連城雪則伸出玉手，一把扣住謝琅琊的臂彎。
三人互換真氣，幫助彼此穩定心神。
謝琅琊的真氣最強，穩穩立在中央，皺眉壓住額心劇烈的疼痛。
此時，顧冷香霍然一撩長袍，腳底的祭壇發出大片向上逆衝的流光。
整個祭壇光芒噴耀，狂風大作。
顧冷香黑袍紛飛，在狂濤般的光流中穩穩站立。
衣衫獵獵舞動的聲音充斥四周，與各種怪聲交融，宛若驚濤拍岸。
謝琅琊三人頭痛更烈，各含真氣，壓住胸腔。
沈秋楓立在祭壇邊緣，周身真氣浮蕩，形成一圈流雲。
他宛若登仙一般，身形飄渺，始終輕拍撫慰着懷中的小娃娃。
小九磨動尖牙的聲音，咔咔不絕。
一道強烈氣波轟然一炸，從祭壇中央升起，滾滾飛散開來。
在這片氣波中，顧冷香詭異幽冷的聲音，彷彿連地獄都能到達。
“「天照之威，八岐之怒，照怨靈之海，出百鬼之災」！”
念動法咒的聲音環環擴散，半空中再擴大一層，直達天頂，形成螺旋狀的巨大回音。
謝琅琊只覺一股強烈氣流圍繞周身，疾速旋轉，每一波掠過耳邊時，都帶出一記尖銳的耳鳴。
他凝起血瞳，眉心的寒意彷彿針刺。
“琅琊……”霍霜君傳出心音，聲聲破碎：“他要投放祭品了！”
謝琅琊一睜血瞳，瞳心蕩開一圈碎光。
只見顧冷香黑袍翻卷，反手張開五指，猛地一握。
空氣中發出一團爆碎的流光。
一直守在祭壇下方的桓天佑後退幾步，長髮逆飛，身形所過之處形成一道道拉力甚強的氣流。
“呼啦啦——”
一陣狂風激流，所有籠子噴發出滾滾霧光，如逐流之魚般，疾速吸入祭壇。
“啊啊啊——！”
無數人影在黑霧中拼命扭動，就在謝琅琊眼前，到處撕裂開飛揚的血肉碎片。
整個人影被強大的吸力拉長扯碎，濃烈的黑霧中滾動出大片暗紅。
籠子被繼續吸入着，漫天一片混亂飛旋的黑影。
謝琅琊的肩膀被霍霜君狠狠揪了一下，幾乎要扯去一塊皮肉。
霍霜君清眸燃火，咬牙發出最低啞的聲音：“怎麼辦？！”
謝琅琊心中轟隆一聲，血瞳迅速一瞥，看向沈秋楓。
沈秋楓衣袂翻飛，長髮豎直向上飄舞，滾滾狂風連他的真氣護罩都穿透了。
黑霧裂出分流，無數幽靈般的黑影衝向他，繞住他懷中的小九，疾速旋繞。
“咔啊啊——！”
小九張大了嘴，發出一聲根本不是人類的怪吼。
魚鱗開裂的聲音清晰可聞，謝琅琊眼看包裹着小九周身噴灑開一片銀綠色汁液。
汁液黏稠，滾滾滴落，發出嘶嘶燃燒般的巨大聲響。
一股逼人的腥臭氣息炸裂開來，漫天蒸騰起滾燙的熱流。
謝琅琊一口咬破了下脣，只是一愣神的空當，籠子已被吸入祭壇大半。
還有活人在黑霧中發出悽慘無比的哀嚎，拼命掙扎着。
謝琅琊血瞳疾轉，在撕心裂肺哭叫着的小九和那些正被片片扯碎的祭品中，看了一個來回。
他猛地一握鐵拳，高高凸起的指節將皮肉生生撐破，流出血絲。
他張開口，將要吐出人生第一句艱難的決定。
“停手——！”
激烈劃破漫天亂流的，卻是沈秋楓的聲音。
三人震然一驚，紛紛轉頭看向沈秋楓。
原地白光一閃，沈秋楓化光飛起，方纔那神經質般的溫柔沉靜，蕩散無遺。
他竟然破風而衝，頂着巨大的光流壓力直上祭壇。
空氣震顫出清晰的裂痕，到處一片混亂。
顧冷香黑袍飛揚，狀如死神，猛地側過冷眸：“沈秋楓！你想做什麼？！”
沈秋楓的臂彎內，嘩嘩流淌着濃度驚人的銀綠色汁液。
包裹着小九的布乾癟了大半，被浸得溼透。
強光激閃中，沈秋楓逆風衝下，祭壇震動的強烈氣流頓時刮飛了他肩膀兩塊血肉。
鮮血如注噴涌。
沈秋楓卻彷彿不覺痛般，猛地伸手，一把扯住顧冷香的黑袍。
謝琅琊眼看着他的手寸寸刮飛皮肉，露出森然白骨。
“停手！”沈秋楓撕心裂肺地大吼道：“小九在融化！他……他的「鎮命鎖」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