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霍霜君的心識傳音迴盪出點點回音:“這邊。”
謝琅琊輕身一躍,落在高高拱起的廢墟頂端。
他搭住額頭,望着萬里朝霞。
東方魚白籠罩上一層霧氣,滿眼灰濛濛的,天空中仍有大片厚積的層雲。
但黎明已經穿過了遠空,朝霞倔強透出點點清光,灑落人間。
在這片清光的映照下,謝琅琊看到了崩毀大半的「追風城」。
從前,在這個時辰,凡間已經熱鬧起來了。
會有晨光穿過大街小巷,家家戶戶的窗子會推開,會有婦人抱着孩子出來吹吹風。
街上的商戶們也都開門,擺開早攤,做食的蒸汽雪白翻滾,比天光還要透澈。
現在,什麼也沒有。
滿地都是泥濘的雨水,放眼所見,許多牆根都已經翻卷出來。
暴雨已停,黑暗褪去。
謝琅琊望着這片景象,整個城池如同被打亂的盒子一般,在泥濘的殘雨中浸泡着。
他回頭一看,「風滿樓」也已經塌了一半。
那座最高的塔樓,連接着那個罪惡祭壇的塔樓已經徹底粉碎,化作一地瓦礫。
謝琅琊垂了垂眼簾,此時,身下的廢墟傳來嘩啦一聲。
“這個酒樓碎的真徹底。”霍霜君身形化光,從高聳的廢墟一角鑽出來,大片砂石嘩嘩滾落下來。
謝琅琊身形一閃,瞬移到他身邊:“沒剩下活口?”
霍霜君反手指了指染滿碎血的廢墟:“別說活口,連屍體都沒有。”
謝琅琊環視了一週,抱起雙臂:“顧冷香他們抽身時,直接撞破了這一邊的通道。”
“那種混蛋,”霍霜君道:“纔不會考慮是否會累及別人。”
謝琅琊沉吟。
“嘎——”
一聲高亢的清鳴劃過天空。
兩個少年同時擡頭望去,好像看到了被灰霧遮蔽的太陽破雲而出。
「太陽神烏」振翅穿空,逆風下落,同時收起巨大的翅膀。
落地同時,鳥兒周身化成一團金色光暈,迅速縮小。
連城雪躍下來,揉了揉鳥兒細軟的羽毛:“飛了一夜,辛苦了。”
她環視周圍的廢墟,嘆了口氣,不似普通少女那樣顯露驚慌。
“沒有那兩個傢伙的身影。”連城雪走到謝琅琊身邊,玉臂環抱:“我將感官放大,倒是發現了很多新鮮的血跡。”
“應該是那兩人的傷。”謝琅琊道。
“看來傷得也不輕,連化光飛行都斷斷續續的,落了滿地血。”連城雪歪頭看了看,繞到謝琅琊身後,捻起他一縷長髮。
“又沾了血茬?”謝琅琊側過眸子。
“我給你弄。”連城雪專心打理着少年的長髮:“話說回來,那些血跡呈黑紫色,腐蝕地面很深,即使只是凝固的血花,都散發出很明顯的能量感應。”
“黑紫色的血……”謝琅琊輕撫下巴:“對於冥、魔兩界,「扶風大陸」沒有準確的記載,難以從血液判斷那兩個混蛋到底屬於哪一方。”
“反正不是好東西就是了。”霍霜君單膝觸地,在廢墟里撿着什麼。
“這件事,”連城雪拍拍謝琅琊的肩膀:“要散出去嗎?”
謝琅琊血瞳一沉:“將祭壇崩毀那夜的記憶抽出來,做成「黃金傳信」。”
“也許在我們發現那個祭壇時,”霍霜君淡淡道:“就散出來,或許不會有如今的情況。”
“那時候即使散出來,我們的記憶裡只有模棱兩可的畫面,不足以構成證據。”謝琅琊看向他。
霍霜君揀出一塊通紅的碎片,吹去上面的灰塵:“沈秋楓那小子……”
他將「血珊瑚」花瓶的碎片一扔,發出一聲摔裂:“蠢到這種地步……”
連城雪將謝琅琊的長髮雙手攏起,柔順地一捋到底:“他的名門正道之名,算是毀了。”
“他怎麼樣?”謝琅琊問道。
“「風滿樓」裡還有沒塌的地兒,我給他輸入了一層真氣,還能活着。”霍霜君擡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風滿樓」的方向:“有些事不用問他也能知道。比如顧冷香那兩個混蛋怎麼進入光明法印的結界的,很明顯是沈秋楓給開了後門。”
謝琅琊揉了揉紅髮,十指攥進發絲裡:“沈秋楓一直在跟來路不明的勢力進行這種祭祀。這個酒樓是他的掩護,進出酒樓左不過是來往的客人,沒有人會懷疑。”
“沈秋楓自己又是個架起光明法印結界,表明自己立場的名門正道,可謂雙重掩護。”連城雪道。
“通過那兩個「血珊瑚」花瓶傳輸祭品,一方面給那個混蛋頭蓋骨積蓄重生的能量,”霍霜君蹲在地上,眼睛望着虛空:“一方面給小九治病。”
“這個該死的祭壇,”謝琅琊攤開手:“到現在爲止,完全搞清楚了。”
他轉向連城雪,豎起兩隻手指:“還有兩個問題。”
“第一,”連城雪已經越來越能感知到謝琅琊的心思:“顧冷香那兩個混蛋的真正身份,還有那個頭蓋骨,究竟是什麼妖物。”
“第二就是,”謝琅琊點點頭:“小九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孩子怎麼會異化成「鮫人族」?”霍霜君撐着側臉:“怎麼想都沒道理。”
“原來「鮫人族」都是那種模樣……”連城雪雖然一身女俠氣勢,也算天不怕地不怕的了,但是想起那小怪物的形態,還是有點後背發涼:“我說霜君,你們家族跟這樣的種族那麼親密,總感覺很可怕啊。”
“不是。”霍霜君拍拍衣襟,站起身來:“小九那種形態,是純粹變異的「鮫人族」。真正的「鮫人族」都是人身魚尾,個個都是美人,像小九那種的是受了詛咒的。”
“詛咒?”謝琅琊歪歪頭。
“我的教母說過,出現變異的「鮫人族」很少,幾乎沒有。”霍霜君敲敲額頭:“那種形態,都是由於血統不純產生的。而「鮫人族」從不與外族通婚,以保證自己最純淨的血統,基本沒有這種狀況。”
謝琅琊血瞳一動:“血統不純?”
“我現在,”霍霜君嘆了口氣,壓了壓手掌:“想什麼都腦袋疼。”
“那也要想。”謝琅琊習慣於把所有事都分析透徹,按條理列出來,這樣纔有助於思考。想來,這都是小咕那死怪物磨練出來的。
他把兩人拉過來,一溜坐在廢墟下,初露魚白的天光灰濛濛的,映照在三個風姿卓然的身影上。
“小九變成那樣絕不是憑空的。”謝琅琊隨手撿了塊碎石,指尖凝聚真氣,如鋒刃般一下下削過去:“他有「鮫人族」的血統,但是不純,於是變成了被詛咒的形態。”
“要不是親眼看到那孩子變成那樣,”霍霜君道:“還真難想象教母口中的變異「鮫人族」真的存在。”
“你之前不是說,沈秋楓跟「鮫人族」有親戚關係嗎?”謝琅琊道。
霍霜君撐着下巴,點了點頭。
“這種流言流傳出來的時候,我想它已經避開了關鍵的問題。”謝琅琊點了點手指:“流言的對象是沈秋楓的話,即使泄露出去了,礙於他的身份,動靜還能小點。”
“所以……”霍霜君與他的血瞳對視,緩緩壓下下巴。
“跟「鮫人族」有親戚關係的不是沈秋楓,”謝琅琊沉聲道:“是小九。”
“那孩子應該是「鮫人族」跟人類所生的。”連城雪舉了舉手。
霍霜君做了個停下的手勢:“這話太重大了。”
“放心,我們不會亂說的。”謝琅琊拍拍他的肩膀:“還有,你知道沈秋楓是從哪個家族分裂出來的嗎?”
霍霜君挑挑劍眉。
“我聽林世寧說,”謝琅琊繼續道:“沈秋楓爲了保住小九,從家族裡分裂出來。情況大約是,他的家族發現小九禁忌的身世,想要採取什麼手段,但沈秋楓堅決不許。”
霍霜君眉心凝着疙瘩,怎麼撫摸都舒展不開:“拋開別的不說,那小子真的是個好兄長。”
謝琅琊看着他。
“不過,”霍霜君抿脣搖頭:“這個我不太清楚。”
謝琅琊撥了撥被風撩起的紅髮,自己盤算起來。
細碎的信息在他腦中飛旋。
等等……
“會不會是……”謝琅琊喃喃道。
那兩人都看過來。
謝琅琊打了個響指:“我得存個心思。”
說着,他霍然立起,拍去身上細碎的粉塵。
連城雪無奈地擡頭看他:“整天神神叨叨的,知道你聰明,話能說清楚了嗎?”
霍霜君則一臉黑線地扶額。
“走,去看看沈秋楓。”謝琅琊左右拍了他倆一下。
“沒什麼可問他的了。”霍霜君道:“我們已經分析得差不多。”
“那也要看一眼他死掉沒有。”謝琅琊一步飛蹬,直接躍上高高的廢墟頂部:“別忘了,「朝鳳樓」還有一檔子事。”
“我就說,”連城雪也站起來:“這些個所謂名門,沒有一個乾淨的。”
霍霜君剛要開動身法,動作一頓,眼神閃了閃。
“啊,”連城雪拍拍朱脣:“沒說你啦。”
霍霜君歪歪頭,聳肩笑道:“你也沒說錯。”
連城雪愣了一下,看着他身後飛揚的暗紫色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