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形容那張臉?
就像是個小丑人偶的頭部,五官都很誇張,然後嘴部被撕裂了。
吊着兩個嘴角的線斷裂了,裂痕一直開到耳根,下半邊臉幾乎全部脫節。
嘴巴就那麼晃盪蕩地懸掛着,看起來像是永遠笑着。
謝琅琊感到連城雪的手指,握緊了自己健碩的肩膀。
他自己也是渾身一緊,臟腑好像被一把捏住,用力擠壓了一下。
閃電殘餘的碎光瀰漫在四周,灰白色的霧凇到處都是,遮蔽了一切。
甄如夢好像是從周青玄的影子中,憑空分割出來的。
就那麼直僵僵地站在他身後,像個小女孩般歪着頭。
“吱呀吱呀。”
謝琅琊耳廓一動,聽到風中送來的細微的搖擺聲。
像是朽木摩擦的聲音。
他定睛一看,甄如夢咧着兩個脣角,隨着風吹的頻率,頭部一顫一顫。
她的腦袋明顯不穩,在脖子上晃盪着。
彷彿哪一下點頭點重了,就會斷裂掉下。
謝琅琊三人都微微結舌,看着這副詭異的場景。
而周青玄還是剛纔那副笑容,甚至還後傾了傾身子,與甄如夢貼近。
恍惚間,像是一對親密相貼的戀人。
戀人……
這個詞在謝琅琊腦中轟然一炸。
“琅琊……”連城雪幽香的吐息,拂過謝琅琊的耳後。
“別怕。”謝琅琊穩住心神,要說害怕,他剛纔也確實忽悠一下子感到了恐懼。
但是他那冰石般的心,很快冷靜下來。
“你說,”謝琅琊側偏過頭,與連城雪臉龐貼近:“甄如夢傳來的感應,哪裡奇怪?”
“有一點活氣,明顯降到了活體以下的界點……”連城雪緊緊抓着謝琅琊的肩膀,全心依靠那個少年:“又有……很強的鬼氣……”
就像這蔓延了整個「朝鳳樓」的鬼氣森森的霧影一樣。
彷彿是從地獄深處,瀰漫上來的塵埃。
每一粒塵埃,都藏着一個鬼魂。
“你是說,”謝琅琊不動聲色,盯着甄如夢那張裂口血紅的笑臉:“她的體內,既有活氣,又有鬼氣?”
“是傀儡線傳來的感應,”連城雪咬了咬舌尖,看定他的血瞳:“絕不會錯。”
要麼是活人,體內有活氣。
要麼是死人,體內有鬼氣。
活氣屬陽,鬼氣屬陰,明確劃分開陰陽兩界的界限。
一個身體內,同時有陰陽兩氣……
那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
“或者是……”謝琅琊喃喃道:“同時具有……生死兩種形態!”
聽到這句低語,剛走過來的霍霜君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
“同時具有生死兩種形態,”他咬牙重複,聲音擠壓得鐵緊:“那是什麼鬼東西?!”
“就是你眼前,”謝琅琊擡了擡下巴,眉角相對,微微翹出邪氣毒辣的角度:“這個鬼東西。”
“嘻嘻嘻。”
彷彿是對謝琅琊這句話的應答般,甄如夢的嘴角咧得更大,發出一串笑聲。
就像是謝琅琊從聽到過的,灌注了陰氣的人偶所發出的笑聲!
硬撅撅的、難分男女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笑聲!
那笑聲猛一聽,像是貓叫般。
藏在黑暗深處的、一竄而過的貓叫聲。
謝琅琊三人都握緊了拳頭,被那笑聲弄得後背冰涼。
一股極度不爽的痞氣,漫上謝琅琊心頭。
“你不是‘十分掛念’甄姑娘嗎?”此時,周青玄開口了。
他側了側頭,擡起手來,如同撫摸愛人臉頰般,輕勾了一下甄如夢的下巴:“她不是在這裡嗎?你怎麼不表達一下你的掛念之情啊?”
謝琅琊足下一劃,氣勁已經提到胸膛。
“你說得對,我用你加註在美人圖上的陰鬼之力,去啓動那個陣法,本想一舉成功……”周青玄繼續撫摸着甄如夢的臉,有一絲詭異的沙沙聲從他指腹下傳來。
謝琅琊血瞳一緊。
那不是肌膚的摩擦聲。
像是極其粗糙的紙片!
“紙片……”謝琅琊的聲音埋在咽喉深處:“所以……甄如夢的確是「式神」!”
“但是你那該死的力量,讓整個陣法失控了。”周青玄微微側彎身子,彷彿在仔細端詳甄如夢的臉:“我本來可以喚醒她……但是「照陽換陰」的法印發生了反噬,於是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霍霜君反手給了謝琅琊一拳頭:“所以那個陣法!要喚醒的死者就是甄如夢!”
甄如夢早已死了!
“風風光光出現在「扶風大陸」之上的……”謝琅琊道:“是甄如夢模樣的「式神」!”
“跟我們分析的一樣。”霍霜君一側身,他的眼神是這片迷濛鬼霧中唯一的光明:“這老小子用「式神」做媒介,要把死去的甄如夢喚醒!”
“但是陣法失敗……”連城雪喃喃道。
“謝琅琊。”周青玄冷漠的聲音,連哀泣不絕的風聲都打斷了一下:“你破壞我的計劃,將夢兒害成這樣。”
他緩緩轉過黯淡的眸子,彷彿一條死魚突然動了動眼珠:“我讓你以命相抵,虧你了嗎?!”
“周青玄!”霍霜君心火一涌,厲聲道:“冰塊臉可是按照你那該死的交易要求,把陰鬼之力給你了!他做什麼了?!你自己作死,弄那個邪術儀式,自己又控制不了,搞成現在這樣!反而咬人,你是人是狗?!”
這小子是真急了,罵的好痛快。
謝琅琊不由發出一聲冷笑,吐了口氣:“你都替我罵完了。”
“不僅要罵!”霍霜君呼啦一挽袖子:“本大爺還要揍他!”
周青玄輕咬舌尖,彷彿舔血的野獸般,輕舔着牙尖:“你說什麼?”
他一陣乾啞低笑,彷彿聽到了不好笑的笑話:“我好害怕。”
“霜君。”謝琅琊暗中擡手,擋了霍霜君一下。
霍霜君與他對視。
“那個東西,”謝琅琊示意了一下甄如夢:“我們還不明就裡。”
“一個同時具有生死兩種形態的怪物!”霍霜君恨聲道:“這就夠了!”
“我們的目的,”謝琅琊冰冷低語:“不是要來揍他。”
是拿到那個美人圖,壓制陰鬼符咒的反噬力。
從而解開「亡靈書」的破綻!
謝琅琊眼神一動,向上看去。
雲樓在霧影深處,顯出模糊的輪廓。
彷彿一個馬上就要倒塌的巨大物體,正在發出壓碎一切的寒氣。
謝琅琊引動真氣,擴散感應。
靈臺中“叮”地一亮,一片陰鬼符咒亮出花紋。
鬼氣前引,穿過森森霧氣。
謝琅琊的血瞳微微一亮。
那個美人圖在雲樓上。
他目光一收,冷冷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周青玄。
“我去拿那個美人圖。”謝琅琊動了動脣角,在這種距離內發心識傳音,那兩人都被震得一陣耳鳴:“你們兩個,先替我擋住這老小子。”
兩人點了點頭。
連城雪重重地拍了拍謝琅琊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琅琊微微一壓腳步,身形幾不可察地凝起。
周青玄還在撫摸甄如夢的臉龐,彷彿安撫一個撒嬌的小女孩般。
甄如夢的眼睛直勾勾的,根本沒有聚焦。
謝琅琊看準時機,真氣一衝,身法已然要飛天而起。
“咔嚓!”
正在這時,一聲猛烈的咬噬聲傳來。
骨頭斷裂、筋肉崩開的聲音,十分響亮。
一片血光炸開,飛散在霧影之中。
謝琅琊的身法生生一頓。
另外兩人已準備出手,同樣一瞠雙眸。
周青玄的手掌,被甄如夢咬去了半邊。
是生生咬去的,還有千絲萬縷粘連的血皮,連着甄如夢的嘴。
周青玄斷掉兩根手指,手掌撕裂的傷口筋肉外翻,筋脈還在一動一動地顫抖着。
熱血流了一地,濃稠的血腥味散在風中。
甄如夢直僵僵地動着嘴巴,兩道開裂的脣角越發向上蔓延。
她嚼着那兩隻手指,咬碎了指甲。
“咔嚓咔嚓。”
咬噬聲不緊不慢地響着。
甄如夢一邊嚼,一邊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謝琅琊三人,每人都覺得自己被她盯着。
關鍵是……
周青玄沒有反應。
沒有喊疼,沒有避開,動作一變不變。
甚至連眼神,都還是那樣溫柔。
彷彿看着一個調皮的小女孩般。
謝琅琊只覺牙根有點發涼,往上泛出一股極其難受的酸澀感。
“夢兒,瞧瞧你。”周青玄擡起完好的那隻手,點了點甄如夢的額心:“你若是餓了,告訴我不就得了?”
風聲一卷,發出不祥的嗚嗚聲。
“這不剛好,”周青玄笑道:“有食物送上門來了嗎?”
呼啦一聲,霧影逆流,化成灰白色的迷霧撲打在謝琅琊三人身上。
謝琅琊呼吸一噎,身形迅速一錯。
他將連城雪擋在身後,與霍霜君並肩。
“混蛋……”霍霜君臉色有點發白,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這副情景着實駭人:“這老小子想幹什麼?”
謝琅琊面無表情,腦筋卻已轉到腦子發出轟鳴的程度。
同時具有生死兩種形態的東西,古書的角落中有所記載。
那是……
“看在老天的份兒上,”謝琅琊吸了口涼氣,聲音罕見地有些發抖了:“周青玄養出了一隻「屍煞」!”
「屍煞」,非生非死、無知無識,只有無盡的飢餓感,需要進食活人,以養自身那巨大的陰鬼能量。
較之「式神」、人偶,這種無知無識的玩意……
其可怕程度,根本不在一個層級!
謝琅琊的確將周青玄暗地裡的陰謀揭開了!
揭開之後,卻是迎頭撞上這麼個鬼東西!
“「屍煞」……”霍霜君看着周青玄那生生被咬掉一半的手掌:“去他大爺的……”
“無論如何,”連城雪忍住心驚,從謝琅琊身後閃身出來:“你去拿那個美人圖!”
“然後我們馬上抽身!”霍霜君接聲吼過來:“若是一時難以脫身,再用我們來時想的那個辦法!看能不能利用美人圖,對甄如夢施加影響!”
謝琅琊腦筋飛轉,當機立斷。
“轟!”
他身法用得比以往都急,血霧發出一聲轟鳴,平地炸開厚重的蘑菇雲。
周青玄眼眸一橫,微微渙散的眼瞳充滿了黏稠的眼白:“臭小子,打什麼如意算盤呢?!”
“琅琊快去!”連城雪厲聲嬌喝。
謝琅琊飛身沖天,身法快得連空間都扭曲了一層。
他直奔那座雲樓而去,美人圖所發出的鬼氣相連的感應,就在森森霧影之後。
周青玄足下一錯,周身砰然散發碎光,立時開動身法。
“夢兒……”他拍拍甄如夢的頭頂,她已將那半個手掌吃了殆盡:“那是你的食物……”
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霍霜君兩人。
“可惡!”霍霜君眼看周青玄身形炸散,化成長虹直追謝琅琊而去。
連城雪身形一閃,剛要衝上去,忽聽咔嚓一聲。
甄如夢邁了一步,周身骨節發出朽木般的摩擦聲。
一股尖銳到讓人無法呼吸的濃重陰氣,滾滾而來。
“小雪!”霍霜君一把拽住連城雪,掌心凝聚紫光。
高空之上,兩道光影纏繞疾飛。
霧影之中,兩人與「屍煞」狹路相逢。
「朝鳳樓」中,驟然狂風大作,鬼哭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