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說謊。”
謝琅琊迎風轉身,灰白流霧混合在暮晚的冷風裡,吹動他如火的長髮。
晚霞千里,天空半壁火燒。霞光灑落下來,卻被迷濛的霧氣遮得模糊。
空氣中漂浮着肉眼可見的灰塵顆粒,到處浮游。
謝琅琊的聲音散落在風中,在空寂的環境內,迴盪出一陣飄渺的迴音。
「朝鳳樓」還是這樣鬼氣森森的,往昔美景截然不存。
聽到謝琅琊那句話,正在四下觀察的霍霜君和連城雪,都轉過頭來。
謝琅琊立在風中,歪了歪頭,那副模樣像是個認真思考的孩子般,冰冷詭異。
“你說的是冷媚娘嗎?”霍霜君走過來,擡腳踢了踢坍塌的牆壁廢墟。
碎石滾落,發出細微的嘩啦聲。
“還記得她說的話嗎?”謝琅琊擡起一隻手指:“她說的是紫微公子‘留下’「觀音魚」,用於舉行「追風擂臺」。”
連城雪伸手將他的長髮攏起,順到髮梢:“那又怎樣?”
“紫微公子是那場「追風擂臺」,名義上的規則制定人。”謝琅琊道:“根據這點,正常的說法是‘拿來’「觀音魚」,用於比賽。”
那兩人微微皺眉,試着跟上謝琅琊的腦洞。
“而冷媚娘說的是‘留下’。這意思更像是,紫微公子人不在此處,先行將東西留下。”謝琅琊繼續道:“而根據紫微公子所居的八角閣樓的積灰程度,那場「追風擂臺」舉行時,他就不在「朝鳳樓」中了。”
“所以你認爲,”連城雪從他背後探出頭來:“冷媚娘應是知道紫微公子不在「朝鳳樓」中的?”
“即使她不知道紫微公子準確的行蹤,她也肯定知道他不在本門派中。”謝琅琊側過血瞳:“她一直跟周青玄交接。按照她的語意,她認爲紫微公子行蹤神秘,不一定在「朝鳳樓」中,所以也沒有專門去找他。”
霍霜君踢弄廢墟的動作一停。
“你們覺得這可能嗎?”謝琅琊攤開手:“像冷媚娘這樣的高層,按照「扶風大陸」的規矩,都是定期會見的。而這會見的規格,必須是主人見主人。周青玄即使貴爲「朝鳳樓」第一軍師,冷媚娘也沒理由,完全只跟他打交道。”
他走了幾步,一擡手,將灰霧籠罩的牆壁輕輕一推。
牆壁沿着那次擊破的裂痕,再次裂出一個空洞。
“由此推測,冷媚娘很長一段時間只跟周青玄交接,就是因爲紫微公子早已行蹤不明。”謝琅琊沉聲道:“這一點,她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卻瞞下了「朝鳳樓」的主人,失去行蹤的消息。”
“像紫微公子這樣的人,若是莫名失去行蹤的話……”霍霜君喃喃道。
“「朝鳳樓」是要給出交代的。而對於周青玄來說,若他不能解釋紫微公子失蹤的緣由,對於自己來說,將是很大的麻煩。”連城雪道。
“所以他就乾脆隱瞞,以紫微公子的名義插手各種事務。”謝琅琊邁進殘牆,走向鬼影更深的霧氣深處:“反正,紫微公子的名譽,周青玄並不在乎。”
“「玄蓮山莊」覆滅,鼎鼎大名的溫人鳳生死不明。”霍霜君抱起雙臂,走了過來:“紫微公子與他同等級,也莫名失去蹤跡。這樣的消息傳開來的話,「扶風大陸」肯定更加人心惶惶。”
“若是再有愣頭青尋根問底,”謝琅琊聳聳肩膀:“恐怕更麻煩。”
“你說的愣頭青,”連城雪抿嘴一笑:“是你自己嗎?”
“我是最怕麻煩的人。”謝琅琊狀似無奈:“只是我的目的,總是與眼前的事實相左,不得不硬着頭皮上。”
“所以說,”霍霜君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在掌心來來回搓弄,拉動真氣,無形注入能量:“怎麼找到紫微公子,你心裡有數嗎?”
“我想不光是冷媚娘,”謝琅琊道:“那些名門高派的領導者們,對於紫微公子失蹤的事,肯定彼此心照不宣。想知道他的行蹤,還是要從這幫人身上下手。”
“你就繼續摸老虎屁股吧。”霍霜君瞥了他一眼,手上的石頭放射紫光:“沈子夜斷你左臂,還不夠嗎?”
“我這麼惜命,當然會小心。”謝琅琊虛踢了霍霜君一腳:“叫那老小子出來吧。”
霍霜君一閃身,五指一張,一道氣勁迅敏衝出掌心,將那石頭推出。
石頭凌空劃過,圍繞着流星般閃耀的光弧,砰然一聲,砸在高高的建築廢墟上。
紫光一炸,散開一片濃煙。
碎石嘩啦啦滾落的聲音到處迴盪。
“來找周青玄那老小子,”連城雪輕撫下巴:“能有用嗎?”
“他能把一個「式神」,操控到能爲死人換取陽氣的地步,「式神」之術定然爐火純青。”謝琅琊淡淡一笑:“將「夢魘絲」中的訊息弄出來,小菜一碟。”
霍霜君看向一個方向,一面探頭張望,一面朝那個方向側身邁步:“你小子連冷媚娘都算計了,竟然複製了一根「夢魘絲」留下。”
“我只是好奇,”謝琅琊貌似無辜:“想看看那風沙魔兵究竟是怎麼回事。”
霍霜君晃了晃下巴,示意他過來:“我看你真正的目的,是爲了插手門派無聲滅門的事件吧。”
“不然我哪裡有機會,”謝琅琊走過來,向着霍霜君示意的方向迎頭走去:“跟那些高貴的名門首腦接觸呢?”
霍霜君嘖了一聲,衝謝琅琊的後背做了個鬼臉。
謝琅琊沒空看他,血瞳一凝,盯着眼前浮現的黑影。
周青玄從鬼影迷濛的灰霧深處走出來,衣襟上沾滿了塵埃。
他仍是一身青衣,看上去永遠像是披麻舉哀。
這個人的不祥氣息,太濃重了。
謝琅琊倒是覺得,周青玄跟「朝鳳樓」現在的氣氛很搭:“周先生,說起來我一直有個問題。”
周青玄眼圈微黑,面容憔悴了許多,但仍然氣度不減:“你小子哪裡都是問題。”
“我想知道,”謝琅琊不理,環顧了一下四周:“待紫微公子回來後,你怎麼向他解釋這般狀況呢?”
好好一個天精地華的蓋世名門,搞得連鬼都不願意來。
周青玄的眉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與你無關。你的心音我接到了,看在夢兒的份兒上,我幫你的忙。”
“那真是感激不盡。”謝琅琊感慨道:“那些事件,周先生想必有所耳聞。你完全沒有出面,看來是全心全意照顧甄姑娘,真是令人敬佩。”
周青玄面無表情,只是微微一翻眼簾:“你的舌頭就該割了去。”
謝琅琊轉過頭,向着連城雪勾了勾手指:“小雪。”
連城雪走過來,打開錦囊,指尖引動真氣,托起一團光暈。
她手指一動,將光暈凌空一拋,落入周青玄掌中。
周青玄用殘缺了一半的手掌托起光暈,瞳子微微一動,能量流轉,將光暈打開。
一根極細的銀絲出現了,點點流光如同注水般流動着。
周青玄看了那玩意一眼,漠然轉身:“等着。”
他邁步走向灰霧深處,「朝鳳樓」還算完整的建築都在那個方向。
謝琅琊一動不動,任憑周青玄背影消失。
“喂,”霍霜君拍拍他的肩膀:“不看着點那老小子嗎?不在我們眼前,他可能動什麼手腳。”
“即使在我們眼前做,我們不知曉「式神」之術的玄妙,他要動手腳也照樣動。”謝琅琊歪了歪頭:“只是,我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
“除非,”連城雪微微一笑:“他不想讓甄如夢好了。現在全憑我傀儡術的靈力支撐,甄如夢還存有一絲生命。”
霍霜君微微結舌,左右瞥了他倆一眼:“你倆現在,就像一對張牙舞爪的公母獅子一樣。”
十分般配,也十分……
可怕。
連城雪呲了呲牙,笑得嬌蠻:“咬你啊。”
此時,霧影動了動。
周青玄的動作越來越像「式神」了,冰冷無聲,極其利索。
他目不旁視,走到謝琅琊面前,把手裡的東西往少年手中一拍。
“「夢魘絲」裡的訊息,我給你解開了。”周青玄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活氣:“不過,這訊息是無效的。”
謝琅琊張開手掌,只見銀絲失去了流轉的輕光,發出一層若有似無的黑光。
他擡起冰冷的血瞳:“無效的?”
“「夢魘絲」解鎖之後,流光會抽離出來,形成影像,反映其中所帶的訊息。”周青玄道:“若散發黑光,則說明訊息已經失去靈氣,無法構成影像。”
那就是看不到了?
謝琅琊與連城雪對視一眼。
她皺起柳眉:“就「夢魘絲」來說,人偶與「式神」沒有區別。我用傀儡術複製這東西,不會有錯啊。”
霍霜君則眼神如鋒,戒備地掃了周青玄一眼。
“你若是不相信我,”周青玄側過身,眼角流轉冷光:“還費力來找我做什麼?”
謝琅琊一擡手,攔住微微一動的霍霜君。
“這樣的訊息,”謝琅琊淡淡道:“還有修復的可能嗎?”
周青玄瞳子一轉。
“再給我一道傀儡術的能量,夢兒最近的狀態不太穩定。”周青玄動了動肩膀,那裡隱約塌陷下去一塊,好像是少了塊肉:“我就告訴你。”
“哼。”霍霜君不爽地哼了一聲:“你現在還敢開口,跟人談條件?”
“若不是夢兒體內的「式神」法印遭到破壞,我用「式神」之術照樣可以維持她的身體。”周青玄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就輪不到你們這幫小鬼,對我指手畫腳的了。”
連城雪也不樂意了,冷冷地嘖了一聲。
倒是脾氣最差的謝琅琊沒有反應,他想了想:“小雪,給他凝結能量。”
連城雪嘆了口氣,轉身找空地去開動真氣,臨走時掐了謝琅琊耳朵一下。
謝琅琊揉了揉耳朵:“我們相識也算不淺,用不着搞雙手交貨的事了。你這就把辦法告訴我,小雪凝結了能量,回身就交給你。”
周青玄看了連城雪的背影一眼,目光平行轉回:“去找「風月鏡」。”
謝琅琊口型動了動,無聲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
“「風月鏡」能將一切光影形態的訊息,恢復原狀。”周青玄道:“根據這個效用,只要是等級不算超高的法器,它也都能修復。將訊息轉換爲能量,以流質之形注入「風月鏡」中,鏡面將會反射出記錄訊息的影像。”
“那麼,”不等謝琅琊說話,霍霜君先冷冷道:“這鏡子在哪兒呢?”
“具體不知道。”周青玄看都不看他一眼,一直盯着謝琅琊:“「風月鏡」早已失落,沒有所屬之主。不過,你們去「朝陽谷」應該能找到。”
「朝陽谷」是「扶風大陸」的藏寶之地,自天地開闢以來,無數失落的法器寶物,都散落在谷中。
只是谷中能量深厚、壓迫甚高,道路錯綜複雜,一進去就出不來的事常有。所以出入尋寶的人,也每每望而卻步。
想來這「風月鏡」,在那裡的可能性很高。
“喏。”這時,連城雪的玉手從謝琅琊身後伸過來。
謝琅琊拿起她掌心的能量結晶,順勢一拋,準確落在周青玄懷裡:“多謝指點。”
周青玄握緊了那塊結晶。
“這份謝意,”謝琅琊看定他暗藏仇恨的眼睛:“待紫微公子回來後,我也會向他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