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琊盤膝坐在真氣護罩內,黑光如水波般在頭頂流動。
他的臉龐被一片雪亮的反光照亮,面部棱角之間落下細碎的陰影。
這使得少年的臉龐開起來,更加妖麗冷峻。
反光來自他對面的「風月鏡」。
鏡子成傾斜狀支起,其中透出混亂的反光,如同不停轟炸的電光般,大起大落,明暗交替。
謝琅琊面無表情,法眼流光,靜靜觀看。
「風月鏡」中反射的,是記錄在「夢魘絲」中的訊息。
是那個「式神」深入到無聲滅門、能夠產生恐怖魔兵的風沙最濃處,所採集到的訊息。
謝琅琊想到顧冷香那個混蛋。
那傢伙只能在風沙最濃處操控魔兵,想來那風沙攻勢的陣眼,就在那裡。
這樣推測是沒錯,但是具體的破解方法,仍然模糊。
謝琅琊已經將鏡中的影像,翻來覆去看了十餘遍。
那影像是一片凌亂的飛沙,風煙滾滾,不停涌出魔兵之形,鎧甲刀兵、骷髏臉龐瞬間成形,又立刻涌散。
這種形態,跟謝琅琊所見的風沙沒有區別。
看不出這種深入到風沙最濃處的陣眼地帶、所採集到的可能蘊含風沙破解之法的訊息,有什麼實際用處。
謝琅琊像尊冰雕一樣,血瞳靜靜盯着鏡面激烈的反光。
他的倔勁近乎神經質,就這麼翻來覆去看着。
一定錯過了什麼細節。
他連那貌似不可反駁的「亡靈書」的破綻都找出來了,這次也不會放過。
“嘣——”
鏡面發出一聲反彈聲,烈光倏然一縮,一下子掐滅。
真氣護罩內一片陰暗,雪亮的反光眨眼消失。
謝琅琊的臉龐也落入暗影之中,看不清一絲表情。
他的血瞳在暗影深處,微微閃爍寒光。
少年看上去,總是像一頭亟待撲食的雪狼般,安靜卻危險。
謝琅琊輕身躍起,拍了拍「風月鏡」。
一絲真氣順着他的指尖注入進去,鏡面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再度緩緩亮起。
謝琅琊正打算再看一遍,此時真氣護罩波動了一下。
一道孔洞在流光薄膜上打開,又瞬間重合。
一個人影接近,擡手將浮游在空中的真氣光暈,又點亮了一些。
“就算是憑藉真氣護罩結廬而居,”連城雪嬌媚的臉龐爲微微照亮:“你也沒必要搞得像鬼屋一樣嘛。”
“我在看「風月鏡」。”謝琅琊將鏡面調整了一下角度:“有別的反光插進來,恐怕看不清楚。”
連城雪走過來,將鏡面往下一掰,平行折到背面:“別看了,再這樣翻來覆去看,你都快神經了。”
謝琅琊單手叉腰:“我覺得一定是遺漏了什麼。”
連城雪嘆了口氣,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
她的手滑過少年空蕩蕩的左袖子,頓了頓:“琅琊,你的左肩長出肉芽了嗎?”
謝琅琊看了一眼左肩:“只是一層,但總算出現了新生的跡象。”
連城雪抱起雙臂:“我也覺得,趕快讓你的左臂重生,這事迫在眉睫。”
“癥結在於,”謝琅琊道:“我要找到紫微公子。”
“你雖然瞧出了冷媚孃的破綻,但她死不開口,你也無從下手。”連城雪撥了撥銀髮,也開始滿地轉圈。
謝琅琊看着她小鹿般滴溜溜轉着,脣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但是那笑意稍縱即逝,他現在並無笑的心情。
現在唯一的入手點,就是以對抗那風沙魔兵爲砝碼,接觸到「扶風大陸」的那些高層。
紫微公子的行蹤,只能通過他們挖出來。
不過,靜下心來想一想……
謝琅琊的血瞳在昏光的映照下,暗影流動。
其實還有一個線索,關係到紫微公子。
「息壤」。
謝琅琊心中一動。
早在「玄蓮山莊」中時,關於「扶風大陸」與「山海奇境」交易「息壤」的事,就一直鬧不清楚,傳的滿世界風雨。
紫微公子,是大陸中少數幾個掌握「息壤」的人。
現在溫人鳳失去蹤跡,紫微公子再不知所蹤,一心要跟大陸交易「息壤」的「山海奇境」,很快會沉不住氣。
若是「山海奇境」出面,再談交易「息壤」的事宜,紫微公子的行蹤,就不再是個人的事。
這事上升到兩個境界關係的高度,那些「扶風大陸」的高層,還能保持緘默嗎?
他們是會乖乖地找尋紫微公子,來進行這事關大陸命運的交易,還是會……
編織出一個更大的謊言?
謝琅琊的劍眉越凝越緊。
沉吟了一會兒,他沉聲道:“霜君呢?”
連城雪道:“他接到了什麼人的心音,到揹人處去了。”
謝琅琊動了動血瞳。
霍霜君的家族……
那小子死活不願意回家,真的是因爲他父親對他太嚴厲,而他自己少年叛逆嗎?
謝琅琊腦中閃過那個白玉令牌。
上面刻印的鎏金青龍紋印,彷彿一塊烙鐵般,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想起了小咕說的話。
說起來,這傢伙進入封眠狀態,也有一陣子了。
它說霍霜君的長輩,有人跟「黑暗之地」的毀滅劫難有關係。
謝琅琊看了一眼右手掌心。
霍霜君的右掌心上,有一個代表太陽的上古巫咒圖紋。
那個絕對不是胎記。
是不是他的長輩,將「黑暗之地」母體能量掠奪之後,傳承給他,並用這樣一個刻印來鎮壓?
既然是血脈之間的傳承,這個長輩,應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謝琅琊想起霍霜君每次說出口,又立刻避而不談的父親。
霍霜君是嫡傳子弟,他的父親想是「青龍家族」這一代的掌門人。
在那一輩中,有關「黑暗之地」的牽連甚深。
謝琅琊輕撫下巴,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黑洞。
一個無法回頭的黑洞。
謝琅琊身形一動,後背一靠真氣護罩,邁出腳步。
“琅琊?”連城雪輕喚一聲。
“你說得對,”謝琅琊側過血瞳,安慰地笑了笑:“再看那個「風月鏡」,我真有點神經了。”
他舒了口氣,握了握一直有些僵痛的手掌:“我出去溜達溜達。”
連城雪靠近了一步,想要跟着,想了想,又收回玉腿。
謝琅琊看了她一眼。
“我覺得,”連城雪笑了笑:“你應是想要一個人走走吧。”
謝琅琊摸了摸她的頭頂,這丫頭雖然性子嬌蠻,但十分善解人意。
“回來的時候,”他轉過身,走出真氣護罩:“我從周圍的青山上,給你順回些櫻桃來。”
連城雪愛吃櫻桃。
她撇了撇嬌脣:“我纔不要呢。”
謝琅琊寵溺地看了她一眼,閃身穿過了真氣護罩。
在他身後,連城雪垂下眼簾,目光隱入陰影。
謝琅琊一走出真氣護罩,刺冷的夜風就迎面拍打下來。
周遭一片荒廢氣息。
不知「追風城」還有沒有重建的可能。
謝琅琊迎風踱步,漫無目的地搖晃着。
肌膚被風吹的微微刺痛,鼓起一片雞皮疙瘩。
但是他很喜歡這樣的寒冷,可以讓自己清晰思考。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從「風月鏡」的影像中看出破綻。
風沙魔兵的陣眼之處,必定有所不同。
而關於紫微公子,「山海奇境」對「扶風大陸」施加壓力,讓他現身,恐怕也是早晚的事。
如何逮住這傢伙,跟他套出「至邪之體」的修煉玄機?
謝琅琊長髮飛揚,一臉沉思。
夜色無邊,暗月灑落冷光,將他的身形映照出一片逆影。
“我不是說過,”一道壓低到微微沙啞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像是極力忍耐着抓狂惱怒的心緒:“不行就是不行嗎?!”
謝琅琊眼神一動,神色未變,轉過視線。
宛若小山般高高聳起的廢墟上,傳來一陣踢打的動靜。
霍霜君的聲線,即使壓低到幾乎發虛,仍然爽朗乾脆:“本大爺不做這種事!告訴他,我對他太失望了!”
風聲驟然一緊。
謝琅琊擡起頭,一道矯健人影翻身落在廢墟頂端。
霍霜君身形輕敏,一躍滑落下來。
慘白的月光照亮他一頭熱火的表情,劍眉幾乎皺斷。
謝琅琊站在原地,月光落進冷酷的血瞳中。
霍霜君一擡頭,與他的目光迎面撞上。
兩人都沒有說話。
霍霜君輕咳一聲,先打破沉默:“那個「風月鏡」,你看出什麼破綻來了嗎?”
“暫時還沒有。”謝琅琊語氣平淡。
“我說,”霍霜君也並無異樣,走過來習慣性地甩了他肩膀一下:“你發現了吧?近日來「扶風大陸」也有些風言風語,關於很多小門小派再不出現的事。”
“即使那些名門高派的高層,盡力壓制消息,”謝琅琊道:“紙包不住火,這是早晚的事。”
“那些個被滅門的門派,有很多都是「東方聯盟」中的。”霍霜君輕撫下巴:“眼看就是「龍虎會」了,若是「東方聯盟」成員縮水得太明顯,這事就更藏不住了。”
“「龍虎會」?”謝琅琊淡淡重複。
“你大約不知道,這不過是個切磋修爲的例行場面。”霍霜君道:“「扶風大陸」東方地域以「青龍」爲守護神,西方地域則以「白虎」爲守護神。這兩個地域都有門派聯盟,結成友好切磋的關係,定期舉行「龍虎會」。”
謝琅琊腦中閃過「東方聯盟」那些雜魚,在自己面前怯生生後退的姿態。
眼下,「東方聯盟」縮水不小,再參加「龍虎會」,肯定會露餡。
這種門派無聲全滅的恐怖消息,再傳到「扶風大陸」西方地帶,那就再也藏不住了。
“若是乾脆取消「龍虎會」呢?”謝琅琊喃喃道。
“那樣的話,”霍霜君搖搖頭:“就更可疑了。大陸「西方聯盟」會來探明情況,無論如何,這事都要漏了。”
謝琅琊腦筋飛轉。
所以像冷媚娘那樣的高層,肯定會加快動作,儘快找到對付風沙魔兵的辦法。
自己也要抓緊了。
謝琅琊驀然轉身,準備回去再看「風月鏡」。
“琅琊。”霍霜君罕見地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恨恨地叫一聲“冰塊臉”。
謝琅琊停下,轉頭看他。
月光之下,霍霜君如火的眸子,竟也瀰漫起了暗影。
“風沙魔兵所屬的那種沙子,”霍霜君沉聲道:“你是不是還帶着?”
“我想查出那沙子的貓膩,所以一直留着。”謝琅琊道。
“我說,”霍霜君盯着他的血瞳:“扔掉吧。”
謝琅琊冰雕般站着。
霍霜君咬了咬牙,眼中的暗影讓人看了心慌:“現在就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