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陸續走出了小會議室,趙蘇漾坐在原位,雙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上。岑戈關上門,又轉身走了過去,坐在她身邊的一個位子上。
趙蘇漾偏頭看了一下,他和她的肩膀距離大概一肘。
時間似乎靜止了,窗簾一角被空調風吹得前後晃動,牆壁上長條形的光斑時有時無,桌椅倒映在鋥亮的瓷磚地板上,細緻清晰得連椅子邊角一根倒刺都看得見。
“你凡事小心。”岑戈忽然說。
“我想進重案處。”趙蘇漾幾乎同時開口。
岑戈側身,手肘靠着桌沿,和她對視,“重案處經常通宵加班,危險性高,原則上不安排女性探員。”
“性別歧視。”
“是照顧。”
趙蘇漾肩膀一塌,長舒了一口氣,有些泄氣的模樣。
“我力所能及的是,能抽調任何探員進入專案組或者特案組時,帶上你。”
她一聽,緊皺的眉頭霎時舒展,眼中那微亮的神采一閃而過,好像小鹿見到一顆碩果累累的櫻桃樹,“真的?”
岑戈的語氣不自覺地放柔,帶着點哄人的上挑尾音:“我已經這樣做了,不是嗎?”
趙蘇漾笑了,重重點了點頭,“我不會讓你爲自己的選擇丟人的!”
岑戈搖搖頭,還是那句話:“凡事小心。”頓了一下,他恢復嚴肅的神色,“在任何一次調查行動中,但凡你受一丁點傷回來,下次……”他警告道——“再沒有下次。明白嗎?”
趙蘇漾忽然豎起左手食指,“剛纔你分析案情時,我一不小心被a4紙的邊邊給割傷了,算不算?”
瑩潤潔白的手指,頭髮絲兒一樣細的血痕橫在指腹一側。
好哇,你竟敢挑戰他。
“算。”
趙蘇漾馬上把手藏在背後,有點急了,“不算不算!”
岑戈笑着站起來,“好,解散。”
“你爲了幫我尋找小說的靈感,也是蠻拼的。我把這幾個月自己的經歷添油加醋寫進小說,反響還不錯,還有讀者誇我越來越寫實。”趙蘇漾高興了,心情大好,跟着他往外走,“我自己也沒閒着,封閉培訓時廢寢忘食的,連上廁所都在思考和推理。”
岑戈猛地停下,她“嗷”一聲撞到他的背,後退兩步。
“舉個例子。”
趙蘇漾揉了揉鼻尖,“什麼例子?”
岑戈眼中些許戲謔:“上廁所時進行思考和推理的例子。”
“有次我發現一隻蜘蛛在隔板上爬,它的左右手不一樣粗,我推理出——這隻蜘蛛是個左撇子!”說着,她左手握拳擡起來揮了揮。
“蜘蛛的手和腳怎麼區分?”岑戈饒有興趣地問。
她篤定答:“前面兩肢是手,後面六肢是腳,跟螃蟹是一樣的。”
岑戈望着她,似乎有點無奈又無語。她再這麼古怪可愛下去,他繃不住了要把她按在牆上狠狠親一頓結果把她嚇到怎麼辦?
反正這個念頭也不是第一次,早在她喝“興奮劑”直叫難喝時他就有了,又或者,早在牧曲機場她在安檢口向他揮手告別時就有了。
本來,安排進州立刑偵中心的見習女探員只有丁涵馨一人,按照戶籍所在地,趙蘇漾應該去千樟市立偵查局的。她最後怎麼會到州偵查局,恐怕只有岑戈心裡明白。
淡定,岑戈。
“顧明的家人報了失蹤。”言青在兩天後反饋說,“他妻子終於說了實話,顧明在車禍當天用私人號碼給她打電話說遇到事情要出去躲一躲,隨後再也沒有了消息。他的另一個業務手機號我們查了,一些關鍵時間點打進的電話都來自同一個公用電話亭,電話亭附近交通頭到了夜晚視線非常差,根本看不清楚。”
“賬戶流水?”岑戈問。
“他跑運輸的錢進進出出的實在太頻繁了,也沒什麼大額匯款。就是……”言青拿出了一張複印件,“定期存摺這裡,去年到今年,三筆2000元的存入,存入日期的前後三天,他的活期存摺裡都沒有支取。他妻子說,他的錢都由他自己打理,不可能是從妻子那裡拿的。我覺得,他每次運輸都收現金。不過……一枚腎臟聽說能賣幾十萬,2000的運費是不是有點少?”
“僅負責把臟器從郊區運到市區,不可能得到太多的錢。”岑戈靠在椅背上,目光匯聚在桌上某一點,若有所思,“有的販.毒人員託下線將毒.品通過火車運往另一個城市,每次僅支付五萬元作爲報酬。”
言青一笑,“五萬不少了。”
“運毒一旦被抓,就是死罪。運輸人體器官被發現,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比運毒風險小,自然報酬也少。”岑戈頓了頓,言歸正傳,“你說電話亭附近交通頭到了夜晚視線很差?這是突破點。聯繫那個轄區的偵查所,我要知道近幾年內那個區域發生過什麼小案件,卻因爲攝像頭的關係一直沒有結案。”
“這是……?”一旁的凱利不解地問。
“除了我們內部探員,誰知道那個攝像頭在夜晚只是個擺設?除非打電話之人曾在那裡遇到什麼事,通過探員之口得知攝像頭的情況。”岑戈找出區域地圖,“這種沒有夜視功能攝像頭一直不更換,最大的原因就是附近沒有交通信號燈,也沒有居民小區,在這裡發生的小案件應該不多,找出來,或許有收穫。”
言青點點頭,帶着凱利走了。
商鴻朗因爲這兩天一無所獲,有些垂頭喪氣。岑戈擡眼看看他,“沒有查到任何關於換腎手術的信息是意料之中的事。”
商鴻朗眼巴巴地看過來,還是很不高興的樣子。
岑戈許是坐乏了,站起來走出獨立小辦公室,走到落地窗邊活動活動筋骨,“法律規定,腎臟、心臟移植等等涉及人體器官更換的手術前,供患雙方的身份證、戶口本、戶籍證明、捐贈同意書等等都必須經過審查。在這種嚴格的規定下,一個來源不明的腎臟如何通過醫院正規的手術渠道放進患者體內?”
“這麼說來換腎手術是偷偷摸摸進行的?”商鴻朗的眉頭舒展開,“對了,你一開始就知道查不到,爲什麼還要查啊?”
“不單要查換腎手術,還要查醫療器械、藥劑供應商。”岑戈笑了笑,“否則我和你去就行了,爲什麼帶上莫法醫?”
商鴻朗一臉恍然大悟,“我說你們倆在醫院裡嘰嘰咕咕的幹嘛呢,原來是調虎離山……呃,不對不對,聲東擊西。查到什麼了?”
“還在統計和對比。”岑戈賣個關子,“另外那組查得怎麼樣?”
“沒消息。”商鴻朗計上心頭,故意說:“北郊是個好地方啊,空氣好,綠化好,兩個年輕人一邊查案子一邊踏青,欣賞山清水秀的大好風光,難免慢一點。”
岑戈轉頭望了一眼窗外,又回頭問他,“37c,烈日當空。踏青?”
“……我肚子有點疼,去趟廁所。”商鴻朗假裝沒聽見,捂着小腹快步走出辦公室。
接近傍晚時,莫景平來到辦公室,懷着幾分壓抑不住的興奮,第一句話——“韞安醫院!”
“什麼?”正在重看監控視頻的商鴻朗積極地搶過他手裡的一疊資料。
莫景平快走幾步,站在岑戈的辦公桌前,雙手撐着桌面,“我們本地的這十幾家有能力做器官移植的醫院大多醫用設備、器械和部分藥劑都由某幾個公司長期供應。我對比了近五年的數據,韞安這所私立醫院每年的手術量只比這幾家三甲醫院少20%,但購進的手術室耗材、藥劑是比那些醫院多10%左右,你們看——”他從商鴻朗手裡抽出一份複印件,“0號pds滑線、0/5滑線、潘氏引流管、岳氏墊、雙j管……這些都是泌尿外科手術會用到的,當然,這是出貨單顯示的內容,韞安醫院的進貨單據肯定存在造假。”
“多出來的部分用在什麼地方……”岑戈沒再說下去,一方面是因爲大家心知肚明,另一方面是聽見門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有人禮貌地扣了扣敞開的門,只見霹靂哥和趙蘇漾站在門口,岑戈頷首,他倆就一起走了進來。岑戈見了趙蘇漾,眼中又浮上些笑意,上下打量她一番,卻一言不發。
趙蘇漾知道他什麼意思,故意晃了晃包着個創口貼的食指,意思是——我除了這個小傷口,可沒再破皮見血。
“北郊那些診所就不提了,別說摘腎了,連解剖耗子都不行。倒是有個衛生院,我們進去看了,沒有像樣的手術室,他們唯一能動的手術就是拔智齒。”霹靂哥捂着腮幫,曾經差點被智齒整死的他心有餘悸,“本來是一無所獲的,後來,小趙——”他很得意地雙手伸向趙蘇漾,好像在邀請她跳個舞似的,“她提出一個很有價值的問題。”
“什麼問題?”岑戈挑眉,眼中笑意不減。
笑點低的霹靂哥撲哧笑了,“她問:‘相親講個男女一見鍾情,配型可沒那麼容易,知道你需要腎,就一定能立刻找到一個能配上的我?’所以,我忽然意識到,流浪漢不是在別人需要腎臟時纔去街上抓回來的,而是本來就呆在某處,就好像一些黑中介圈養供體一樣,一旦配上型,馬上手術。小趙真的很聰明!”
“不是聰明,‘配型’這個關鍵詞讓我聯想到骨髓捐贈,先有一羣捐贈者提供血液樣本,才談得上配型。等需要造血幹細胞了,再滿大街找人去驗血,怎麼來得及?”趙蘇漾不懂什麼謙虛,就實話實說。
岑戈聽了,想起了失而復得,卻又得而復失的岑凝,眼睫一沉,虛望着低處,四周似乎圍繞了一層壓抑暗黑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