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軍軍營,午後的陽光自天窗射入營帳,扶蘇坐在案桌旁隨意翻看卷軸,有些心不在焉,眉宇中透着些許憂慮,月城一戰雖勝,但星魂月魄之靈均無所獲,連玄日刃也被小荷強行帶走,如今夭妃又不知所蹤,不知道父皇看到戰報會作何反應,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扶額輕嘆。
紅袖則是端坐一旁執筆亂書,時不時的癡癡一笑。
扶蘇聞聲側頭,“寫的什麼?”
紅袖依舊是笑而不答,扶蘇起身望過去,整整三片竹簡,滿滿的卻只有兩個字,英馳。
扶蘇蹙眉,看着紅袖提筆又落,想要制止卻終是變成一絲苦笑,攜手天下,誓不負卿。如今,卿已去,不該再念。怎奈,情念難消,記得她曾說過,‘人之悲歡離合,亦如月之陰晴圓缺,聚散匆匆,上古難全,豈由人定?’;她還說過,‘有任何解決不了的事情不妨交給時間’。他輕舒一口氣,那便把‘卿’交給時間吧。
帳外傳來了通報聲,“啓稟公子,蒙將軍求見。”
扶蘇收回思緒,“進來。”
此時,一身便衣的蒙毅闊步進了營帳,“公子,戰報呈交之後,聽聞陛下很是生氣,現有密詔一封呈遞公子。”
扶蘇接過,迅速打開那捲詔書,目光隨之上下游走,面色變得凝重,“父皇東巡至滎陽,欲登之罘山刻石立碑,要我們即刻帶人押送英馳過去,以作祭山神之用。”
蒙毅略微思忖,“滎陽就在三川郡境內,來去倒也方便……還有,方纔三川郡守府來人特邀公子與微臣去府上慶賀戰功,我見軍務未了,便推辭了。”
“三川郡守,李由……”扶蘇思緒飄離,想到兒時與他一同拜在蒙恬將軍門下學習兵法的情景。
“聽聞此人乃是丞相之子,心思縝密,行爲舉止頗有其父之風。”
扶蘇點頭,“待戰事了卻再去慶賀吧,如今,當以密詔爲先。英馳現在呢?”
蒙毅面色一沉,回道,“交由陳副將審了一夜,仍然毫無結果。”
扶蘇眸光微動,“蒙將軍有何高見?”
蒙毅一愣,莫非公子也知道了他和英馳的關係?想到這裡,他毅然俯首道,“末將自當奉命押送他去滎陽面見聖駕。”
扶蘇輕嘆一聲,“他現在何處。”
“牢房。”
扶蘇回頭望着紅袖,“你先在此等我,我去去就來。”
紅袖背對扶蘇而坐,看似專心的落筆,那提筆的手竟有些顫抖,沒有回頭看他,只是隨意應了一聲。
扶蘇卻看到了竹簡上的一滴清淚,他微微一怔,也沒有說什麼,直接轉身離去。
蒙毅猶豫了半晌,跟了過去。
到了牢房之外,蒙毅沒有跟進去,只留扶蘇一人走了進去。
牢房中陰暗不明,縈繞着血腥味,藉着搖擺火光的映照,兩名看守的獄卒見了扶蘇紛紛行禮,“公子。”
扶蘇點頭,目光落到角落處的人影,鐐銬加身,白色囚衣上滿是一道道驚駭的血痕,凌亂的髮絲擋在額前,一向是桀驁不馴忠義凜然的翩翩少俠,此刻卻如同受傷的小獸,滿臉倦容的昏睡在那裡,想來他昨夜必是過的異常辛苦,扶蘇心頭一嘆,“把門打開。”
“公子……他可是要犯!”一獄卒提示道。
“打開。”扶蘇面無表情的重複着。
“諾。”兵卒無奈只得從命開了牢門。
英馳聞聲睜開眼睛,左手還牢牢握在右手腕的傷口,擡頭看着迎面走來的扶蘇,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此時的不堪,怎奈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叫囂着疼痛,一時無法起身,他只能微微移開目光,故作強硬的語氣道,“你是來問話的嗎?”
看着他滿臉的傲然之色,那清亮的眸中透出一種不屈不饒的堅毅,與方纔昏迷之態反差極大,即使在看似狼狽的情況下依然有一身浩然之氣縈繞,扶蘇坦言道:“我此來只爲敘舊。”
英馳勉強一笑,“公子不是說,只願此生不復再見。”
“父皇欲拿你祭祀山神,此番敘舊之後,只怕是再無機會相見。”
“是嗎?”英馳努力撐起身子,淡淡的語氣道,“也好。”
扶蘇一聲輕哼,面色微
有鄙夷,“說的這般輕鬆,不懼生死,真真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也會怕死,更怕的是,死之前該做的事情未做完。”英馳略微思忖,“如今,月城戰事已了,闌珊交由星魂照管。除了復仇未遂,亦無其他牽絆。我有負紅袖與你,命在此,悉聽尊便。”
扶蘇一愣,對他的錚錚傲然之氣稍有欽佩,但胸中卻是怒意橫起,“你這樣不顧生死,考慮過闌珊嗎?”
“你誤會了。自秦宮出來,我就沒想過能和她相守。此生,再無牽連,各安天命。”英馳閉目,面色甚是無奈。
扶蘇猛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那紅袖呢,你有沒有想過她!”
英馳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推得身形一震,部分傷口再度裂開,他微微喘息,“我身負七殺宿命,身邊親近之人均無善果,你若是不想讓紅袖有何不測,就不該讓她再見到我……”
“放開他!”猛然一道熟悉的身影衝了進來,一把推開扶蘇的手,將英馳護在身後。
蒙毅跟着進來,看到眼前的場景,只得站在原地。
扶蘇一愣,看着紅袖,不禁驚疑道,“你沒有瘋掉!”
“若非如此,你怎會帶我來軍營?”紅袖轉向身後的英馳,禁不住淚光漣漣,他身前的血跡更是刺痛了她的心,猛的抱住英馳,哽咽道,“我以爲,只要你能記得我,我就能知足。可是,總會莫名其妙的想你,無法抑制的想你,越想心越痛,活着竟是這般日夜煎熬……”她猛的擡頭,從衣袖裡抽出匕首,“你走吧!我替你去死,於你於我,都是解脫!”
被她的力道牽扯得全身傷口發痛,她的話語更是讓人不忍,英馳立即搶過她手中的匕首,“你尚且年幼,又貴爲公主,何必爲我一個不祥之人輕言生死?”
紅袖一把握住他的手,將那匕首抵在自己身前,“你挾持我,離開這裡!”
扶蘇回過神,仔細想來,倒也不失爲一樁良策,“走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以蒙將軍和你的關係,他自然不會阻攔你!”
“不可!”蒙毅俯身道,“陛下要求公子與我親自押送,若有差池,末將死不足惜。公子若是因此獲罪,那是萬萬不可!”他轉向英馳道,“小子!我與你母親兄妹一場,當年她不惜與蒙家斷絕關係也要嫁給英天磬,如今她魂歸九泉,我依然不能徇私護你,此舉雖有愧與她,卻不愧對蒙家列祖列宗!”
英馳心中一震,看着蒙毅,想到他曾經給的地圖,一瞬間明白了許多,“蒙將軍所言甚是,我亦不願牽連各位。”
蒙毅讚許的目光看着他,一時間心頭竟涌上些許矛盾。
英馳猛地用力扣在紅袖後頸處,勉強扶住她嬌柔的身軀,轉手交給扶蘇。
於是,扶蘇派親信將紅袖送往三川郡守府交給李由照料,蒙毅回軍營安排好戰後軍營事宜。一切就緒後,二人便親自帶兵,押送英馳一路朝東直奔滎陽。
聖風谷,清風閣內,闌珊睜開眼睛,緩緩坐起身子看着四周陌生的擺設,隱約記起自己擋住硃砂那一劍,之後便是徹骨寒冷,一直到現在,不知道這裡是哪裡,更不知道英馳他們怎樣了。
身前傷口一陣陣的抽痛,半晌也無人進來,索性撐起身子出了屋子,清淨的院子裡沒有一片落葉,遙望遠方,視野開闊,似乎是一望無際的高山,層巒聳翠,夾雜着秋意枯黃之色,在暮色籠罩之下別有一番風韻,時而有鳥雀燕鳴之聲掠空而過,映着微紅的夕陽,雲朵亦是染上一層玫瑰紅,不禁讓人想到陶淵明所寫的‘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只是,陶先生現在還沒有出生呢!
一女子推開院門進來,驚喜道,“姑娘醒了?我這就去叫少主。”
少主?闌珊尚未問出口,那女子已經摺身回去,她頓時無語,再次仔細審視周邊景象,這裡到底是哪裡?
一襲黑色直裾深衣的星魂推門而入,“感覺可好些了?”
闌珊一時不太習慣他此番衣着,“這是哪裡?”
“聖風谷。”
“英馳呢?”
星魂稍有遲疑,“方纔聽說,他已被送到滎陽。”
“滎陽?”闌珊只覺聽過這個地名,卻不知是何處,驚疑道:“他被抓
了嗎?”
“是。”
闌珊一陣驚慌,“怎麼才能救他?”
星魂正要回答,恰逢侍女端着茶盞過來,“二少主,孤先生遣人送藥來了。”
星魂點頭,“放到屋裡吧。”
闌珊不禁疑問道,“孤先生?又是誰?”
“醫聖孤明墨。”
“在神英山莊之時,曾聽聞莊主提起過,孤明墨已經隨風族退隱。”闌珊再次望着遠處的山脈,“這裡是風族之地?”
星魂點頭,“那一劍正中心肺,他醫術果然高明。”
闌珊催促道,“你還沒說怎麼救英馳?”
星魂轉身道,“回屋吧,藥該涼了。”
在他簡短的眼神示意下,闌珊疑惑中進屋端起茶盞,稍不注意便牽扯到身前的傷口,一陣錐心刺痛迫使她緩了口氣,一仰而盡,後味果真是苦不堪言。見星魂若有所思的站在那裡,她過去問道,“在想月澈?”
“不全是。”星魂收回思緒,“她尚在月氏,我初來聖風谷,此時不宜接她過來。”
闌珊嘆道,“你命真好,到哪裡都是少主!”
星魂卻絲毫不見悅色,透着窗子望着遠山,一聲輕笑,卻又像包含着嘆息,“亂世多紛爭,哪裡都一樣,何爲命好,又何爲命不好?”他回身看着她,“在其位,受其束縛。這一點,你也清楚。”
“至少不用經歷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
星魂打斷道,“錦衣玉食?可一舉一動均在監視之下,猶如籠中困獸。”
闌珊瞪大了眼睛,小心環視着四周,“難道,我們正在別人監視中?”
星魂道,“聖風谷影衛甚多,我初來這裡,他們自然不會對我太過放心。”
“那……你如何得知英馳的消息?”
見他遞過來一段細絹,闌珊接過來,上面奇形怪狀的異朝文字讓闌珊皺起眉頭,“直說吧,我又不認得字!”
星魂道,“消息是蝶姬給的,嬴政東巡至滎陽,明日便要啓程去往大梁。而英馳此刻,應該已經被送到了滎陽。”
“蝶姬……”闌珊轉而問道:“到底該怎樣救出英馳?”
“爲何要救他?”星魂見她不語,又接着道,“你答應過我,會和他再無牽連,如今月城已滅,你們早該分道揚鑣。”
“可是,他是爲了幫你們解圍纔會被擒。”
“人不夠強的時候就不該去逞強!”
闌珊一時語塞,可如此說來,好像是她和英馳多管閒事了,憤憤不平回道:“他現在被困,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星魂懶懶看着她,“你呢,下一步做什麼?”
“去崇魔拂仙島,等解了竹葉青之毒,就利用鎖時仙刻離開這裡……”闌珊轉而語氣變得懇切,“算我求你了,權當欠你一個人情。你若是救他,我便把月魄之靈給你!”
我若想要,隨時可取。星魂深邃的目光看着她,不懂聲色的轉過身子,對她的請求總是莫名的拒絕不了,“明日我會帶人去博浪沙將他救回。”
“博浪沙?”闌珊只覺得耳熟,細細想來,這可是一代謀聖張良刺秦之地,她趕忙問道,“那裡是嬴政東巡必經之路?”
星魂點頭,見她一副蹙眉深思的樣子,“怎麼了?”
“說不定,你會遇到一個人。”
“誰?”
闌珊雙目頓顯光彩,“此人是韓國貴族之後,氣宇軒昂,文武雙全,決勝千里,運籌帷幄!乃是一代謀聖張良是也!”
星魂面色微變,“是嗎?我怎麼沒聽過有什麼謀聖。”
“那是漢代……”闌珊遲疑着,這漢朝的事情,現在怎麼會有人知道?她轉而道,“我若是說,我能預測未來,你信嗎?”
星魂有些不耐煩的搖搖頭,轉身就走,“好好養傷。”
“等明天回來就知道我是不是騙你了!”闌珊衝着他的背影喊道,心中卻不禁一嘆:月城最終沒能擺脫滅亡之運,一個城,小到沒能在歷史古蹟裡留下一點痕跡,又怎能與吞併六國的大秦抗衡?歷史終歸是歷史,不是憑一己之力便能隨意改變,大勢所趨之時,人力實在可笑,宛如蚍蜉撼樹,徒勞無功。
(本章完) Www● Tтká n●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