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驚鴻從大門進入到大梁城,都產生了一種錯覺——他進入的似乎不是大梁城。因爲眼前的大梁城實在太過冷清了,全然沒有當初人聲鼎沸,中原中樞的感覺。但那寬廣的街道,那高聳的宅樓,卻依舊如故,這讓他一時間竟都有些失神。
此時的街道給人的感覺是比以前更加的寬闊了,因爲少了那些沿街叫賣的商販,和摩肩繼踵的人羣。而行走在街上的人們也是行色匆匆,看着就象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去做一般,沒有任何停留四顧的人。唯一比以前要多的,便是不時從街這邊走到那邊的持矛戈的士兵了,冰冷的矛尖和戈刃在日光下閃爍着讓人心寒的光芒。
“沒想到啊沒想到,短短几月工夫,大梁城就有了如此明顯的變化……”心裡感嘆着,許驚鴻的腳步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來,依然大步朝內而去,這讓周圍經過他身旁的士卒們沒有對他多加留意。雖然京城裡的局勢有些緊張,可九門不閉,百姓們還是能出入的,所以許驚鴻進入大梁城倒不算突兀。
順着熟悉的道路,許驚鴻一路來到了南城,幾個拐彎之後,便來到了前段時日裡他們一羣人居住的宅院。即便他們人已經離開,但這處宅院卻一直被留着,現在自然成了許驚鴻返回京城之後的落腳點了。
許驚鴻並沒有開門進入,他還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京城,而周圍寂靜的環境顯然是幫了他的忙。在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這裡後,他用手一按牆體,身子一弓間就躥進了牆去。
院子裡並不象是幾個月沒住人般的骯髒,這是當然的,因爲留在京城的孫再元總是會抽空帶人來打掃一番的,他們早就約定好了,一旦秘密回京,就會在這裡照面。許驚鴻對這裡的環境再次確認,發現沒有其他人後,纔將一棵盆栽移動到了牆頭,這是他與孫再元商議好了的暗號,只要發現這一點,他便會單獨來見。
將這些都做完後,許驚鴻纔回到自己原來的房中,盤膝吐納,用以迅速使自己的體力和精力恢復到最佳狀態。
次日一早,孫再元就帶了幾個景王府的人來到了南城這邊。此時的他在景王府中倒也很受尊敬,因爲前段日子他爲趙琮提了不少的建議,使景王在朝中也有了一定的勢力,對這麼個有才能的謀士,景王自然也是想留住的。
所以即便如今的大梁似乎不那麼太平,可趙琮卻也沒有限制孫再元的自由,只是讓手下的那些侍衛緊隨其身旁,用以保護。但孫再元卻已經認準了許驚鴻這個主公,他是個有古名士之風的人,既然認定了人,就斷沒有背主另投的可能。所以,每過兩日,他都會來南城張望一下,希望看到許驚鴻把暗號打出來。
可之前他來這裡都是失望而歸,最多就是讓人來院中灑掃一番。可今天,當他來到宅子跟前,很不經意地一看之後,便是心中一喜,那盆花他可是記得很清楚,前日來時是放在裡面的,怎麼現在卻出現在了牆頭呢?一切只有一個答案了,那就是許驚鴻或是其他知情的兄弟回來了,還要見自己。
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的心情後,孫再元才呵呵笑着對身邊的人道:“哥幾個跟我出來也有段日子了,一直不曾跟你們好好聊聊。走,今天咱有空,就去那邊的酒肆裡喝點吧。”
這些王府的侍衛身份並不太高,自然是巴不得能攀上孫再元這樣一個謀士了。現在見他相邀,他們立刻就點頭答應了下來,帶頭就往那家門面並不大的酒肆而去。
最近這段時日,因爲京中局勢緊張,使得出來喝酒的人極少,這家酒肆眼看着就要倒閉了。不想今天卻來了這一行五六個客人,而且看他們的穿着都不差,可喜壞了老闆。他立刻讓人將最上等的酒菜都拿了出來。
這酒肆的酒菜倒也不差,讓侍衛們頻頻叫好。而孫再元也乘機接連勸他們喝酒,在其努力之下,不到半個時辰,這幾個侍衛就都東倒西歪,酩酊大醉了。而作爲提出來喝酒的孫再元本人,因爲身份放着,沒人敢勉強讓他飲酒,所以倒是最爲清醒的。
看着最後一人趴倒在桌子上鼾聲大起後,孫再元才站起身來,從袖子裡摸出一錠十兩的大銀丟到了老闆面前:“好生伺候着我的這些朋友,我先走一步。”
“客倌慢走,再來啊!”老闆捧着這錠平日裡也需要一兩個月才能賺到的大銀,已經笑得看不到眼睛了。所以對於這個客人究竟是有什麼目的而來全然沒有去考慮,倒是很恭敬地將之送出門去,又很妥善地安頓了那幾名酒醉的侍衛在裡間的客房裡睡下。他這酒肆前面是賣酒的,後面還經營着讓行腳商人住宿的業務,只是最近連酒都賣不出去,纔會如此冷清。
出了酒肆,孫再元又在附近逛了一圈,在確信身後沒有尾巴,才施施然地來到那宅子跟前。不過他就沒有許驚鴻的身手了,只有從比較偏僻的後門進入。那一向閉着的後門,此時也開着,這就更能讓他確信是自己人在裡面等着了。
“見過主公!”在見到聞聲過來的許驚鴻後,孫再元連忙弓身行禮道。
“孫先生快別多禮了。”許驚鴻也忙彎腰將他攙起,然後又有些謹慎地問了一句:“沒有旁人跟你來這裡吧?”
“沒有,那幾個跟在我左右的王府侍衛已經被我甩開了。”孫再元笑了一下道。兩人這纔來到最爲安靜的書房,坐定後,許驚鴻便直入主題:“這次我是奉了朝廷之命而回的京城。不過在我現身之前,卻想了解一下最近的局勢。你在京中多日,想必在這方面要比我們這些在北邊的人要知道得多吧?”
“主公來京城的消息我也早在幾日前收到了,卻沒想到您來得如此之快。這倒是個好機會,咱們可以在前期最好一系列的準備,趁着我們在暗。”孫再元先贊同地說了一句,然後纔不無憂心地道:“現在京裡的局勢的確很是緊張,我雖然不在朝廷,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
“哦?”許驚鴻摸了摸下巴,認真地看向了自己的這個謀士:“那你就將自己所掌握的一切都說出來吧,我也好根據眼下的形勢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
“京城會出現這麼多的變故,還得從胡人入侵我宋地,連下數城開始……”孫再元沒有多問其他,就將自己所掌握的那些情報一點不漏地說了出來:“……所以說,在去年年關時,京中的矛盾已經很是尖銳了,可直到運河之上的奪糧案子爆發,百姓們發現最後的希望都不見了,纔會在激動之下與世家放手一斗的。”
“唔,這些其實我在北疆也都有所耳聞,難道就沒有其他更細的消息麼?”許驚鴻對這樣的情報並不太滿意,他希望掌握更多。
“要說其他,就是有人傳言,說運河上的襲擊者是有人暗中指使的了。只是這幕後的指使者的身份,卻是衆說紛紜,有說是如今依然在朝中挺立的呂、許兩家的,也有說是那些剛剛崛起的新貴豪門的。但種種說法,卻又都沒有個證據來證明。”
“這運河上的奪糧案的確是這次事情的關鍵所在。”許驚鴻用手輕叩几案,陷入了沉思:“有什麼線索留下來麼?”
“當地的官府在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了過去,卻只看到了漫河的沉船,沒沉的也被燒了,實在是不可能留下什麼線索和證據了。”孫再元也有些爲難地說道。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不過就那些活下來的漕幫中人所說,那晚襲擊他們的人,應該就是一向以來以行事詭秘,殺人無形而稱於江湖的影殺堂!”
“哦?”聽到孫再元說到影殺堂,許驚鴻的身子猛地一挺,眼中閃過精光:“這麼看來,一切似乎就能說通了!原來策劃一切的竟是他啊,可憐那些世家中人,千防萬防,都沒有想到最危險的人竟就在自己的身邊。”
“主公已經知道事情的根源所在了麼?”孫再元忍不住好奇,驚訝地問了一句。
許驚鴻點頭:“如果真象你所說的,出手毀糧的是影殺堂的人,那誰是幕後之人我就能猜到了。而且在這次事情後,他也的確得了不少的好處。”
“主公說的是誰?”孫再元忙又追問了一聲。
“自然是那個現在因爲京裡局勢不定,而想法把我從北疆調回來的人了。”許驚鴻的話裡對那人並沒有太多的尊敬。
“你是說皇帝?”孫再元打了個突:“這……實在太也讓人難以置信了。他可是我大宋的主人啊,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可知道如此一來,會有多少人陷於絕地。而這又將導致大梁,乃至於我大宋的不安定,他怎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他的話裡充滿了疑惑和不解,只是看着許驚鴻,希望他給出一個答案來。
“他也是沒有了其他路可選,才走出這一步的。”對此,許驚鴻還是能瞭解皇帝的:“你想一想,這幾十年來,天下臣民還有幾個把皇帝當回事?無論是官是民,是將是兵,他們口裡唸的,心裡琢磨的,都是世家,是在朝中掌握着大權的葉、呂、吳、許。倘若再這樣下去,這個天下之主的趙家會怎麼樣?他和他的子孫還能在這個世上活多久?當七大家的羽翼徹底豐滿,就是他們沒有篡位之心,下面的人也會推着他們走這最後一步了!”
“……”孫再元沉默了,他很快就明白了皇帝的苦衷,爲了自保,他必須將世家剷除。而想要剷除這些根深蒂固,有着極其龐大勢力的世家大族,若不用些非常手段,只怕永遠都不可能將他們扳倒。而象皇帝這樣高高在上的存在,自然是不會去考慮底下的小民會遭到什麼樣的災難,有多少人會因其一念而家破人亡的。
“或許,這就是政權爭鬥的殘酷所在吧?他們不光是對自己的敵人殘酷,對那些本來無甚關係的百姓更加殘酷,因爲他們的眼裡根本沒有這些小民的存在!”許驚鴻說這句話時,眼裡有絲絲的怒火燃燒着。他可以理解皇帝的用心,但卻不能原諒他將天下百姓的生存當作一個工具,從而把這些勤懇勞作,只爲吃飽穿暖的百姓推上絕路。
在平復了一下心情之後,許驚鴻纔不無諷刺地道:“不過,現在他也終於嚐到惡果了。如今的大梁城,早已不是當日的大宋之都的模樣,到處存在着不穩定因素,無論是那些被他算計了的世家餘孽,還是無辜受災的百姓,他們都將動搖大宋的國本!所以,他纔會想到我,纔會將我重新調回到京城來。”
許驚鴻在說這番話時,眉眼之間都帶着絲絲的鄙夷,落到孫再元的眼裡,讓他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衝動的想法。但他並沒有當即就問出那忌諱的話來,而是道:“那主公打算怎麼做呢?是幫他平息京城的亂局麼?”
“只怕我是沒有這個能力的。亂局因糧荒而起,沒有糧食,百姓不可能安定。”許驚鴻搖頭道:“而且,在我的眼裡,皇帝和那些倒下的世家其實沒有什麼兩樣,一樣的利己傷人,一樣的卑鄙無恥!”
這話讓孫再元的精神再是一振,他知道自己所期望的一天終於到來了:“那……主公是想……”他的聲音都帶着顫抖了,很是期盼地盯着許驚鴻看。
但許驚鴻的回答卻讓他失望了:“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只是希望在這次的亂局裡,在做出於民有利之事後,再得到一些對我也有利的結局來。至於其他的念頭,就等我掌握了一定權力之後,再說吧。”
雖然他沒有把那最關鍵的一點表露出來,但這對孫再元來說已經是一種盼頭了。他點頭道:“主公,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一定會支持你的!”
感激地一笑後,許驚鴻才又問道:“那你這段時日在京中的情況又如何啊?景王在京城又有什麼發展沒有?”
“我之前幫景王出了一些獲得朝中官員之心的策略,所以他對我倒很是客氣。同時,也因爲我的提醒,現在景王在朝中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勢力了。”孫再元老實答道:“只是其他幾位王爺,也隨着世家勢力的薄弱,皇權的擡頭而開始涉足政權的爭鬥。”
許驚鴻點了點頭,這一點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君弱臣強時,連皇帝自身都沒什麼大權,他的兒子們自然更難有出頭之日了。可一旦君權擡頭,那就是一衆王子們嶄露頭角,爭權奪利的時候了,這是任何一個年紀變大的皇帝都無法避免的一點。
“那你就說一說現在京中各方勢力的分佈情況吧。”許驚鴻把話題引到了眼前。
“隨着葉、吳、楚、崔四家倒下之後,朝中的大權自然是落在名正言順的皇帝手裡的,而下面的羣臣,則還是以呂中和這個宰相爲首。另外,許家因爲控制了一定數量的軍中人物,再加上之前站對了位置,所以也有了和呂家抗衡的能力。”
“唔,呂許兩家乃是世家,既然站對了位置,在朝中有着一定地位也是可以想見的。”
“這不過是表面光鮮而已。”孫再元卻否定地道:“表面看來的確是這麼回事,可內裡,這兩家的權勢已經大不如前了,皇帝還在想着如何削減他們的勢力呢。畢竟,他好不容易獲得朝政大權,是不可能把這到手的權力再讓出去的。”
“這麼說來也有些道理。除了這兩家之外呢?”
“那就是一些新冒出來的,曾經爲大宋開國立下汗馬功勞,可後來被七大家爲首的世家大族死死壓制的將門勳貴了。”孫再元將自己通過趙琮那裡蒐集的情報一點不漏地說了出來:“只不過這些新貴們因爲纔剛冒起,以往的根基又斷了,還有皇帝的時刻提防,所以在勢力上也是沒有多少看頭的。
“倒是皇帝的幾個兒子,在最近一段時間裡開始掌握了一定的權力,尤其是太子趙珏和雍王趙璜,靠着自身本就與朝中官員的良好關係而收攏了一批官員爲其效命。而景王,雖然也有了一定的人脈,卻遠不是這兩位兄長的對手。”
許驚鴻眯着眼聽完了他的敘述後,才笑了起來:“看來這個大梁的爭鬥一時半會是少不了了,我們能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裡,倒也算是趕上了好時候了!”
“是啊,現在的確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只要咱們在這些人的爭奪裡佔據了優勢,今後在朝中勢必能有番大作爲。不過……”孫再元終於忍不住試着問了一聲:“主公難道只有這點想法,而不希望讓自己更進一步麼?”
“我說過了,只有到了那一步後,我們才能往遠了看。”許驚鴻沒有直接給出自己的想法,只是笑笑道:“你以爲呢?”
“主公能如此謹慎地對待這些,屬下就安心了。”孫再元也笑着道:“那您打算怎麼做?是站在一旁看着呢,還是參與進這次的爭鬥裡去?”
“明看暗參與。”許驚鴻捻着手指道:“我們在京中沒有什麼根基,要想自保,就不能讓其他人把咱當作敵人。可若不參與進去,我們也得不到想要的好處。好在這次我是奉了君命回來的,倒是有了一層掩護。至於選擇,其實已經不用了,景王跟我有那一段交情,又有你在他身邊,自然水到渠成。”
“這也是屬下所考慮的。不如這樣吧,主公這就隨我去見景王,這樣一定能討得他的信任,今後做事也能更從容些。”
“不,現在還不是時候。”許驚鴻卻搖頭道:“我必須先辦成了一件事情,然後再與他聯繫。而且,在我的身邊,還存在着一隻棋子,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到了今天這一步,我不能再任由他留在身旁作爲隱患了。”
“啊?主公這話卻是什麼意思?什麼棋子?”孫再元不解地道。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好了,你也出來半天了,還是先回去吧,不然會引起他人的懷疑的。”許驚鴻說着就要送孫再元離開。
“好,那屬下先告辭了。”
“慢着,我忘了問你一件事情,那崔、楚等世家的家眷現在怎麼樣了?”
“他們?現在還關在天牢之中,因爲他們的餘孽尚在,朝廷也不敢輕易就處決了他們,怕引起那些人的瘋狂報復。”
“我知道了。”許驚鴻深深地點了下頭,已經有了一個主意,這才送孫再元離開這所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