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根的時候,張存回來了。跟他一起回來的,是黔地一家商鋪的大訂單。
“那邊和南越捱得進,能將醃菜賣到那邊去。”張存解下身上的包袱,從裡頭掏出五百兩銀子的銀票遞給楊老三:“這是定金,五萬壇醃菜一年內交清。尾款一個月一結。”
而後又將另一張銀票遞過來:“這是一千兩銀子的押金,若是他拿夠了五萬大缸醃菜,咱們退他一千五百兩。要是拿不夠,這銀子咱們就不退了。”
看着兩張銀票,楊老三心裡百感交集。他心裡有很多話要說,到最後也只能顫抖着嗓音喊了句:“好,好!”
葉氏看着張存,卻是背過身去直抹淚。楊桃摟着她阿孃的肩,拍着她的背哄道:“姐夫有出息,阿孃該高興纔是。”
“高興,是得好好高興高興。”葉氏趕忙抹了眼淚,拉着楊桃去爲張存張羅大餐。
等笑出門,葉氏才拉着楊桃的手道:“倒是拿了銀子回來,可你看他黑瘦成了什麼樣子?剛纔你阿爹拍他肩膀時他眉頭皺成了什麼樣兒?我猜啊,他身上肯定有傷。”
“黔地那邊風沙相對大一些,飲食雖說差別不大可到底也有區別。姐夫走的時候銀子帶得少,又一路奔波,黑瘦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可到底是心疼。
“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咱好好給他補補不就好了?”看阿孃那淚珠子還要往下滾,楊桃趕忙拍着她的肩道:“阿孃可不能一直這樣。你都心疼成這樣了,阿姐可該成什麼樣子?他們小兩口不容易,咱們別在大好的日子惹他們傷心。”
“是,阿孃知道了。”葉氏拿了銀子去大房買雞,又推着楊桃道:“去鎮上把張嬸子接過來,張存從黔地回來就直接來了這邊,她阿孃自己在家該等着急了。”
楊桃有些不情願,當初阿姐在獄中流產,回去了張氏就沒給多少好臉色。不僅如此,還藉口過了一個月,不給阿姐補身子。
老太太輕賤楊家人,楊家人做什麼要上趕着去親近?
“快去!”葉氏推她:“到底是你姐夫的親孃,你阿姐的親婆母。她於你來說無足輕重,在你姐夫眼裡可重如泰山。”
楊桃嘆息一聲,到底還是去了。
路過喬家藥鋪,恰巧撞見喬繡鬼鬼祟祟的往懷裡揣東西,而以後偷偷摸摸的從角門溜了出去。
楊桃躲在暗處拍她肩膀,嚇得她大跳起來,連懷中的藥包都掉了出來。
“你偷偷摸摸的做什麼啊?”
喬繡驚魂甫定,拍着胸口嗔着楊桃道:“是楊桃姐啊,真是要嚇死我了。”
“做了什麼虧心事啊,青天白日的也能被嚇成這樣?”楊桃打趣的看她一眼,打開撿起的藥包一看,臉色卻立馬變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楊桃姐就別管了,你就當沒碰見我,什麼都不知道好不好?”喬繡收回沒來得及阻止楊桃開藥包的手,虔誠的給楊桃行禮,求她守口如瓶。
“人蔘、靈芝、田七、紅花……”楊桃一樣樣數紙包裡的名貴藥材,數一樣看喬繡一眼:“你偷偷摸摸拿這些東西做什麼?缺錢了換銀子?”
喬繡一張臉漲得通紅,卻任憑楊桃怎麼問也只低了低不吭聲。
“你再不說,我可要拿了去找王嬸了。就這些東西,成本也在五十兩銀子以上吧……”
“楊桃姐,我以往對你,可不是這樣的。”喬繡淚眼巴巴的看着楊桃的眼睛,可憐兮兮的道:“你就當不知道,這應該不難吧。”
“你要是缺銀子,我……”
“誰缺銀子了?”喬繡又惱又急,索性搶了楊桃手裡的藥包就跑:“你要還認我這個妹妹就什麼也別說。你若不肯認,那就隨便。”
楊桃手裡一空,看着兔子般一路瘋跑的喬繡,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她在原地猶豫了很久,最後也只是看着喬家藥鋪嘆息一聲,並沒有去告密。
見到張嬸子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檐下打瞌睡。那蒼老頹敗的樣子看得楊桃再生不氣來。
“遲暮老人翹首盼孫子有什麼錯?沒了孫子後傷心失望遷怒阿姐也是人之常情啊!”楊桃自語幾聲,便帶着笑臉叫醒了張嬸子。
見是楊桃,張嬸子雖說依舊熱情的招呼她進屋坐,也忙碌着要去買楊桃喜歡吃的菜。可避過楊桃目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往楊家的方向張望了好幾回。
“我阿姐……”
“翠兒還好吧?”
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停了下來。張嬸子對着楊桃尷尬一笑,噯了一聲道:“我前一陣生氣鋪子闖禍,又心疼一家子跟着吃了那麼多苦。一時昏了頭,對翠兒冷淡厲害了些,翠兒還生着氣呢?”
問到最後,張嬸子底氣很有些不足。她低着頭,偶爾掀起眼皮瞟楊桃一眼,打探她的臉色:“你說我要是去認錯,翠兒能跟我回來不?存兒在外頭奔生計,我得替他守好家啊。”
這年頭,婆婆就是規矩,婆婆的話就是聖旨。哪裡有婆婆去給兒媳婦低頭的道理?
楊桃趕緊解釋道:“阿姐哪裡會和您生氣?她前一陣都是作坊、鋪子兩頭忙,等忙完車城門早就落了鑰,只得在鋪子住下。她心裡其實也惦記着您,想着忙過了這一陣就回來求你原諒呢。”
“那她……”張嬸由不得又往楊桃身後看,眼神裡全是期盼。很顯然,她在看楊翠……
“阿姐讓我來請您呢,姐夫從黔地回來了。因着帶了不少訂單要和家裡商量開作坊的細節,所以就先去了我家。”
怕張嬸子多想,楊桃又補充道:“姐夫人雖是在楊家,心卻想着您呢。一說完正事就要回家給您請安,我阿孃心疼他一路奔波這纔將人留了下來。”
活了半輩子的人,張嬸子怎會連這點場面話都聽不透?
她自己的兒子她自己清楚,肯定是惱了她給楊翠穿小鞋的。可楊桃肯這樣說,楊家肯來接她過去團聚,這情,她領!
兩人結伴往楊家走,路過喬家藥鋪的時候,張嬸子突然拉着楊桃的手小聲問道:“這是你未婚夫家的藥鋪吧?”
看她神色凝重,楊桃也顧不上羞,點頭道:“是啊,怎麼了?”
“他們家最近總遭賊,三天兩頭的丟名貴藥材。那王嬸子急得團圓轉,偏生喬掌櫃信不過官府,又不肯報官。”
張嬸覷一眼喬家藥鋪的招牌,又趕忙縮了回來,拍着楊桃的手臂好心道:“鋪子裡都是跟了喬掌櫃好多年的老人,手腳沒有不乾淨的。街坊們都在傳,說很可能和那死了的二丫有關係,你不如去和王嬸說說,讓她請個道士好生看看。”
“她家丟東西丟了好久了?”
“從你家的案子結束,這都三個多月了,隔三差五的丟。若不是這時間趕巧,前一陣北山頭又鬧鬼,誰能往二丫頭山想?”
張嬸子還在絮絮叨叨,楊桃卻在想喬繡。
這麼幾個月了,她偷那些東西是要做什麼?若說缺銀子花,偷拿一回也夠她花好幾個月了。
不對,這中間肯定有事。
今兒個有事,楊桃也無法分身去找喬繡。況且事情蹊蹺,她也得先和喬安透點風,兩人商量着處理這件事。
接了張嬸子回去,楊家已經做好了飯菜。兩桌子菜比過年還豐盛,楊家衆人聚在一起替張存接風,喜慶得很。
只二伯、二伯孃一杯接一杯喝悶酒。阿爺阿奶看着也只嘆息,張了好多回口也沒能將勸人的話說出口。
楊畔這一走,帶走的可是他爹孃的魂。
楊桃端了酒杯敬二伯父、二伯孃。一口乾盡之後道:“五哥機靈,這次出去肯定能建功立業。”
這話一出,滿桌子的人都給楊桃使眼色: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這不是戳人心窩子嗎?
二伯、二伯孃臉色也當真黑了下來:一到冬天,餓極了的蠻子就要闖邊關燒殺搶虐。這時候就靠當兵的拿血肉去擋。這根本就是九死一生,哪來的建功立業?就算是建功立業,我們也是要兒子,不要這功業。
更何況,楊畔現在還生死不知呢!
楊桃將他們的表情看在眼裡,她給自己滿上杯酒,激昂道:“我佩服我哥!”
沒等二房的人發怒,楊桃又接着道:“人這一輩子,活一天就少一天。明天和禍端不知道哪個能先來。旁的不說,就看我們三房,就看我楊桃本人。
我還沒及笄呢,要命的官司打了兩場。要不是命大,能僥倖活下來?再看上一任的周縣令,他一事發,全家被流放,他那才幾個月大的孫子能在流放的途中活下來?”
二伯悶了口酒,看都不看楊桃一眼;二伯孃倒是一直看着楊桃,可那眼神實在尖刻得很。
大家都替楊桃抽着冷氣,只楊桃一人未覺,依舊侃侃而談:“五哥是蛟龍,他被拘在池塘裡憋屈。他胸膛裡有燃燒着的英雄夢,不出去拼一把搏一把他這輩子都是白活。”
楊桃端着酒再敬二伯,一本正經的問他:“二伯父一心想將生意做大,因爲各種原因束手束腳的滋味不好受吧。可你至少還在做生意,我五哥呢?你們連功夫都不讓他學,他的難受是你的無數番。”
“你夠了!”楊老三拍了桌子,葉氏也緊着去扯楊桃衣角。
楊桃卻又倒酒去敬二伯孃:“知子莫如母,二伯孃仔細想想。什麼情況下,吊兒郎當的五哥能氣概超羣,是眼睛放光?什麼時候他整個人鮮活無比,鬥志昂揚?”
大伯父眼前立馬就浮現出阿爺打楊畔板子的時候。那麼重的板子打下去,他卻咬着牙硬頂,閃亮着眼睛,豪氣沖天的喊:“不當英雄,我也是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
年過中年的大伯父光是回想,心裡也充滿了激情:“男人,自當頂天立地報效家國。畔兒的心,不在咱家這一畝三分地。光拘着他,他難受。”
“夠了!”
二伯孃拍了桌子,停頓片刻直接掀翻了桌子。她憤恨的瞪着楊桃,語氣諷刺:“你再教訓誰?教訓誰?”
“我在說實情,我想讓你們都振作起來。”楊桃針鋒相對:“你們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業。若是實在難受,一身的力氣沒地方使,來和我們一起做醃菜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