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道素齋抄完的時候,天色已經灰麻了。
廂房和院子裡都亮着油燈,昏黃的光淡淡的,照着那靜靜翻看古籍的人影。
陳青雲見嫂嫂看着他帶來的老經書,輕輕地翻動着,一股陳舊的書卷氣淡淡地散發着。
將條案上擺放的宣紙鋪開,陳青雲繞着圈地研墨,一雙狹長的研墨深邃幽暗,嘴角微微翹起,帶着輕易察覺的弧度。
陳青雲坐了下來,開始動筆。
飽滿的天庭,美麗而精緻的輪廓,一雙如星辰般的眼眸,長長的睫毛卷翹着,濃密而清秀的彎眉微微聚攏,晶瑩小巧的鼻子,仿若點朱的櫻脣。
長長的青絲盤在腦後,她雖梳着婦人的髮髻,可那鬢角飄逸的墨發卻襯得她的臉龐瑩瑩如玉,溫婉動人。
身上穿着的素雅的玉蘭色繡淡紫色朝顏的半臂褙子,裡面是貼身的淡青色挑線裙子。
陳青雲畫得極爲細膩,她的看書專注的神態,她蹙眉時的疑慮,她翻動書卷的手指。
微微低下的頭露出五黑的髮絲裡,那簡單而古樸的銀釵。
陳青雲的手頓了一下,他忽然記起,她並不太喜歡帶太多的頭飾,每當下廚,她總是會捲起袖子,帶上袖套。
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上面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連副像樣的手鐲的都沒有。
他看着她那腕骨比較粗,似乎是常年做着體力活的原因。
以後總不會讓她一直這麼辛苦的,那一雙手,帶金鐲子到底俗氣。
不過羊脂玉到是不錯,溫潤瑩透,帶着也養人。
李心慧低頭的時間長了,感覺脖子和肩膀都是硬邦邦的。
她擡手去捶,視線上移就看到躬着身體在作畫的陳青雲。
他似乎畫得很專注,可那雙清透的黑眸忽然就看了過來!
兩人對視着,心裡忽然涌出一種難言的心悸。
李心慧放下手裡的佛經,然後站起身來,她佯裝鎮定地走到陳青雲的身邊,眸光好似靜謐下的湖面。
波光粼粼,卻波瀾不驚。
“咦?”
“竟然是我?”
李心慧的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來,詫異驚呼的聲音帶着歡喜和雀躍。
這還是有人第一次給她作畫呢,而且還畫得如此細膩傳神。
從桌角繞過,李心慧站到陳青雲的身邊去。
她絲毫沒有顧忌道,陳青雲的手裡還拿着墨筆。
一張明媚的臉龐上全是驚喜和不敢置信,李心慧擡首,眸光灼灼地看着陳青雲。
那眸光太過刺眼奪目,專注又灼熱,彷彿這一刻他成了稀世珍寶一般。
陳青雲呼吸微滯,垂下的眼瞼閃過一絲深意。
不動聲色地放下筆,然後微微往後退一點,給她留出更加寬敞的位置。
李心慧埋首在畫境中,一時間嘴角的笑容逐漸加深。
只見畫中的她垂首而視,眉眼專注,面容清晰而唯美。
修長的指尖翻動的經書,連書上的褶皺都一清二楚。
淡淡的光暈下,她的鬢角和眼瞼下落了一層淡淡的陰影,而那一身簡樸的衣裙,也有了飄逸動人的韻味。
身後的博古架成了點綴,她靠着一旁的矮桌,神情溫婉寧靜,面容清麗柔美。
李心慧在心裡驚歎,轉頭不敢置信地對着陳青雲道:“我竟然不知,你這畫技如此高超!”
“我看着自己,比照鏡子都還要美上幾分!”
“然而卻不只是面容,眼眸,神態,而是意境,你畫中的意境,非常美!”
陳青雲看着嫂嫂興奮模樣,她說這些話的事情,表情認真而專注。
顯然,她是真的爲他開心。
“之前因爲課業,老師讓我不要太專著畫畫。”
“這幾日在南山寺的周圍,我都畫了幾幅,其中也有……你的身影!”
陳青雲有些不好意思道,可眼眸卻是熠熠生輝的,顯然說到自己的愛好,他也忍不住多了幾分愉悅和驕傲。
李心慧聞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興趣盎然道:“在你的客房嗎?”
“快去拿給我看看!”
陳青雲點頭頷首,有些期待道:“我都是偷着畫的……”
“不怕,快點去拿,我想看!”
李心慧急促地催他,心裡已經有幾分迫不及待了。
她到是沒有想到,陳青雲還有繪畫上面的天賦。
這寺院裡面的銅鏡少得可憐,最大一塊還是齊夫人帶來的。
可她照個臉都不是很清楚。
眼前這幅畫,彷彿讓她看到清晰明朗的自己,而且還置身在如此唯美的畫境當中。
陳青雲去的快,來的也快。
懷抱裡抱着五六張畫,都是還沒有裱的,確實如同他所說那般,最近才畫的。
李心慧眼眸迫不及待地打開,眼眸一亮再亮。
只見她手中的畫卷,一幅幅各具特色。
有高山流水,羣山環繞,雲海碧空的。
有高瞻遠矚,灰瓦屋檐,長亭而立的。
有高處俯視,四方小院,樹影婆娑的。
而她就在那樹影下,拿着書卷,正讀得津津有味。
而他則在那高處的涼亭中,手執畫筆,正專注認真。
李心慧的心驀然一動,有些汩汩冒着的情感傾瀉而出。
她的手指溫柔地撫摸在畫卷上,繾綣而流連,渾身上下充斥着愛不釋手的驚豔和心動。
後山的涼亭她跟他去過,那麼高,往下看的時候,只能看到大致的輪廓,誰是誰卻是不敢肯定的。
可是他畫筆下的她,卻那麼清晰,清晰到連那怡然溫和的眸光都清晰無比。
落雪齋裡面的精緻,他也畫得一清二楚。
聳起的聞雪閣尤爲清晰,連門口的兩棵紅豆杉都畫出了繁盛的枝丫,烈日下的陰影,以及樹冠下的石桌石椅。
她坐在那石椅子上,一手翻書,一手撐着下巴。
好似慵懶的貓兒,正享受着炎炎的夏日午後。
“這般好的畫技,已經能夠看到匠人之心了。”
李心慧輕嘆,她雖然不懂國畫,可是她知道畫畫最重要的是意境。
陳青雲有這般紮實的功底,日後就算科舉無望,也能成爲一代大畫家。
好比一棵秧苗在自己手裡茁壯成長,李心慧欣喜的同時也感到驕傲。
陳青雲見她實心實意地讚歎,心裡升起一股微妙的成就感!
“今日在後山上遇到明德大師,他說我畫人畫物頗具靈性,想讓我在千佛殿畫一副千佛圖!”
“我還沒有答應呢,怕畫不好?”陳青雲面色無愧地說謊,一雙黑亮的眼眸透出一絲興奮的忐忑。
李心慧擡首,眼眸亮如星辰。
她不敢置信地登視着陳青雲,嘴角上揚,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傻瓜,答應啊!”
“怎麼不答應呢?”
“這是多好的機會啊,千佛圖若是流傳後世,你可就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李心慧想起了繪畫了《清明上河圖》張擇端,也許提起張擇端知道的人並不多,可是提起《清明上河圖》,知道的人卻不知凡幾?
“必須畫,一定要好好地,認真地畫!”
“我會一直陪着你,全程做你的小助手!”
李心慧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着陳青雲的雙手,他的手有些冰涼,可是卻帶着一絲滑膩的觸感。
陳青雲感覺心顫抖了一下,手心起了一層薄汗,溫熱氤氳的感覺一路蔓延到了心臟的位置。
撲通,撲通,撲通,陳青雲略微低着頭,企圖掩飾他內心的異樣。
她專注地看着他,眼眸異常明亮,灼灼看着的他的時候,目不轉睛。
那專注又欣喜,激動又驕傲的眸光,讓他那顆沉穩的心都跟着起起伏伏。
“可是……可能會畫不好!”
陳青雲擡首,苦惱地皺着眉頭,好似遇到了過不去的難關,連神色都頹廢起來!
長而密的睫毛擋住了那一閃而逝的精光,低垂的眼瞼下閃過一絲陰影,處處透着一股忐忑不安的意味。
李心慧看向他一副沒轍的樣子,好笑道:“千佛殿裡的雕刻到處都是,照着你都不會畫?”
“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陳青雲苦着一張臉!
“那要什麼?”李心慧來了一點興趣,嘴角自然而然翹起!她可還是第一次看到陳青雲吐苦水呢,從前那個磨破腳都不會哼的少年,竟然也有苦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