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年三十
李苒不出長安侯府，也不出翠微居院門。
她是個很自知的人。
在這間侯府，她是那根刺。
這府裡，大約是個人都不願意看到她。眼下又是年裡年外，最講究喜慶吉祥的時候，她最好縮的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不去討人厭，也是不難爲自己。
反正，她有書看，一日三餐周到精心，屋裡茶香花香，溫暖如春，窩在她那三間上房，或是在廊下曬曬太陽，這份自在，是極其愉快的享受。
年夜飯對李苒來說，和平時吃飯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年三十這一天，總還是和平時有一點不一樣，比如，這了這一天，她就長了一歲，十八歲了，如花一般的年紀。
爲了這份不一樣，李苒兩天前就開始盤算，年三十那天，她要吃什麼。
細細盤算好了，就讓秋月去跟廚房說，年三十那天，她要吃的飯菜。
“多謝。”
她這個大丫頭，肯定得跟過去侍候，可這侍候，該怎麼侍候？
不是，是她這會兒走什麼神？
唉，她真是沒有遠慮，必有近憂，現在，憂愁就到了！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麼。
一聲咳嗽之後，眼看着李清寧的小廝已經上前替李清寧拉開鬥蓬帶子，去了鬥蓬。可跟在李苒身後的秋月，一臉怔忡，還在不知道神遊何處。
李苒聽的有幾分意外，太子發話讓把她錄入族譜，這中間，有什麼契機和原因嗎？她在茶坊裡砸了那個人？最近，只有這一件事了。
“快去沏茶，再拿些點心來，多拿些。”
要是從前，加一條大紅圍巾，這喜慶就足夠了，現在……
秋月緊張的快要崩潰了。
“是。”李苒微笑，衝李清平微微曲膝。
唉，怎麼在這位姑娘面前，她回回不妥當呢？她可是個出了名的妥當人！唉！
二奶奶曹氏的話被袁嬤嬤猛一聲咳嗽打斷，曹氏一個怔神，隨即醒悟，這幾句話，酸味兒太重了……
她最好早點把自己要吃的東西說過去，以便廚房早早準備出來，要是年三十那天再去說，給廚房多添了忙亂不說，只怕忙亂之下，她那些想吃的東西做不出來，或是打了折扣，那就不好了。
她這是怎麼了？
李苒一直微笑着，聽了李清寧的話，衝二奶奶曹氏微微曲膝頷首，繞過曹氏，往旁邊窗戶下的茶桌過去。
曹氏轉着小心思，話一出口，立刻覺出不對，三爺和這位姑娘一起來的，她問三爺怎麼不多歇一會兒，這豈不是變相的暗示三爺不該跟她一起過來？
“二嫂只管忙你的事兒，不用管我們，我們到那邊喝茶說話，等着太婆她們。”李清寧看着被袁嬤嬤一聲咳嗽噎的臉都要泛青的二奶奶曹氏，忙笑着解圍。
她不想再換一身衣服。
真是個有福氣的女孩兒。
陳老夫人居上首坐了，長安侯李明水和張夫人一左一右，李明水下首是二爺李清平，李清寧緊挨張夫人，三娘子李清柔和李苒並列最下首。
李苒看着錢嬤嬤出去，出了一會兒神，站到銅鏡，對着鏡子看自己。
不是巧，應該是他在這裡等着她的。
從初二起，就有年酒了，這幾年，年年初二都是河間郡王府請年酒，你肯定要去的，年初三……”
上回你去河間郡王府作客，霍三說，光怎麼稱呼你這一件，就把他妹妹難爲夠愴，以後就不用難爲了。”
一羣人越過李苒，除了李清柔經過李苒時，臉色微變，下意識的往她太婆身邊擠，別的人，視若不見。
太婆話多，等她說好話，我再回去洗澡換了衣服，你看，都這會兒了，吃了年夜飯又是一堆兒的事兒，到明天我再給你送過去。
到時候，她是侍候的好呢，還是侍候的一般好，還是侍候的不怎麼好？
唉，今年畢竟不同於往年啊。
走沒多遠，李清寧從聳立在一條岔路口的假山後迎過來，衝李苒揚了揚手，“真巧。”
“老夫人來了！”守在榮禧堂臺階外的婆子揚聲稟報。
石青裙子上繡了幾叢鬆綠蘭草，石青小襖，鬆綠短褙子，穿在她身上，亭亭玉立，十分養眼，卻不夠喜慶。
她一想也是，這姑娘天天出去，她這日子實在清閒，想來想去，也就算了。
“阿爹和二哥到了。”李清寧忙站起來。
“老三怎麼沒多歇一會兒……”
李苒還好，秋月一下子緊張起來。
大年三十必定是這府裡下人們極其繁忙的一天，特別是廚房。
這中間的尺度，該怎麼拿捏？
唉，這是她長這麼大，吃的最難受的一頓年夜飯。
李清寧一邊笑一邊呼了口氣，“總算是……我特意問了阿爹，其實不用問，阿爹這個人，從來不自作主張，阿爹說是太子的話。
往年的茶桌簡單明瞭，擺成一圈就行了，一大家子是要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的。
往年沒有守在臺階外稟報的規矩，這是剛剛纔有的，是二奶奶曹氏前一刻纔打發過去的。
如果對方沒有善意，在穿衣服這件事上，怎麼小心都是錯。
“讓她們難爲的，哪隻稱呼這一件。”李苒微笑道。
李苒眼觀鼻鼻觀心專心吃菜，可這擺了滿桌，看起來十分華麗喜慶的一桌子菜，味道實在一般。
好在長安侯府守歲的節目衆多，而且還算精彩。
“姑娘這件鬥蓬真好看，今年玲瓏坊新出的這胭脂紅，搶手的不得了，聽說都訂到兩個月後頭了……”
“教坊？皇家的麼？”李苒眼睛亮了。
這年夜飯……
李苒跟着站起來，落後李清寧兩三步，往門口走了幾步。
三娘子李清柔挽着陳老夫人的胳膊走在前面，正和陳老夫人說着什麼，笑容燦爛。
這可是這位姑娘頭一回跟老夫人、夫人她們一起吃飯！
到第三回，還是被訓：我都這把年紀了，經得起這一杯接一杯的酒？有你這麼孝敬的？
李苒專心聽着，笑起來。
李清寧和李苒剛剛坐下，茶還沒端起來，就聽到二奶奶曹氏揚聲叫了句：“侯爺，二爺。”
袁嬤嬤一連使了七八個眼色，秋月目無焦距，根本沒看到。
這個年三十，要是她們沒叫她過來，她是準備早早睡覺，早早起來，養足精神好好逛一天，看一看關撲是怎麼回事。
唉，她這張破嘴！
李清平當然不是頭一回看到李苒，看着對着他們的父親李明水，只是微微曲膝的李苒，眼裡都是憐憫。
二奶奶曹氏一步上前，親自舉着一邊簾子，長安侯李明水在中間前一步，李清平和李清寧跟在後面，一左一右迎出去，李苒站在門檻內，看着已經上了臺階的陳老夫人等人。
李明水頭一輪祝酒，就被陳老夫人訓斥了：大家夥兒剛坐下，都空着肚子，你不先讓大家吃點，先喝酒算什麼事兒？
就算沒有李清寧這份明顯，以及李清平那份隱約的善意，她既然來了，也一樣會好好的熬上一夜，替別人祈一祈這個福。
當然，張夫人懷裡的小姑娘是真沒看見，她只看到了李清寧，咯咯笑着，揚着胳膊叫着“三叔”，往她三叔懷裡撲過去。
榮禧堂門口，長安侯李明水已經去了鬥蓬，一件黑底繡着紅色團花福壽的薄絲棉長衫，繃着臉，神情嚴肅。
也就到明兒，不管夫人和老夫人高興不高興，這位姑娘，就正了名，是她們長安侯府李家四娘子了。
李苒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多看了好多眼。
前一陣子她阿孃去找過錢嬤嬤，錢嬤嬤勸了她阿孃，她阿孃回去又勸了她。
天哪！
袁嬤嬤只氣的喉嚨都粗了，急忙一個箭步，在李苒將鬥蓬抱到懷裡之前，伸手拿住了鬥蓬，“老奴給姑娘拿下去。”
李清柔自從在曹府被嚇暈之後，對李苒就有了一股子控制不了的懼意，這會兒緊挨李苒坐着，渾身不自在，吃也沒吃好，喝也沒喝好，當然也沒心思關注別人，連她爹被她太婆訓斥的脖子都縮下去了這事，也沒留心。
玲瓏坊一個月兩趟送衣服進來，她的衣服已經多到每天一套的換，好象也穿不完了，今天這一身，從上到下都是新的。
李苒低低啊了一聲，這算是錄入族譜要付出的代價麼？
可這會兒既然來了，這個守歲，就是必定要守着熬一夜的了。
“我給你和三妹妹帶着些小玩意，剛纔回來給太婆請安，正好三妹妹也在，她那一份先給她了。
“今天上午剛回來。”李清寧轉個身，和李苒並肩往前，“本來能早點到家的，都是霍三這廝，經過和縣，非要去吃什麼面，一來一回，耽誤了大半天，要不然，昨天夜裡就能到家了。”
“氣色不錯，鬥蓬也好看。”李清寧離李苒兩三步，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
“多謝。”李苒將鬥蓬遞給袁嬤嬤，微笑謝道。
“別多想，難爲不難爲，也怪不到你頭上，是太子發的話，不說這個了，大過年的，對了，聽說你好幾天沒出去了，沒什麼事吧？”
“謝什麼謝。對了，阿爹說，明天早上祭祖前，要先把你上到族譜上。”
兩個人說着話，很快就到了吃年夜飯的榮禧堂。
李明水身後的年青人，中等個兒，明顯的李家人長相，大約是因爲略瘦，瘦出了幾分清秀，這位肯定就是二爺李清平了。
榮禧堂裡，只有二奶奶曹氏在，正最後再看一遍，一切是否都妥當了。
到這座府裡兩三個月了，這是李苒頭一回看到二爺李清平。
李苒站住，看着他，露出笑容。
“我自己去就行。”李苒笑着打斷了李清寧的話，“你事情多，又剛剛勞軍奔波了一趟，我一向是自己到處走，你知道的。”
李苒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微微欠身。
冬至的時候，她都不知道哪天過的冬至，不提了。
袁嬤嬤眼觀六路的替她家二奶奶描補。
“不能算……也算吧，平時都是支應宮裡的差使，或是演武祭祀什麼的。明天大朝會，我要隨侍太子，初二日，晚上大約沒事，我陪你……”
秋月滿心的倉皇和委屈，被袁嬤嬤這一撞，把倉皇和委屈撞的混在一起，混成了一團混亂。
還有，這是年夜飯，侯爺也在呢！
第二回給陳老夫人敬酒，又被訓了：沒看到我正喝湯呢，你就不能讓我先吃幾口？
曹氏急忙吩咐了句，就不敢多說話了，她這會兒撞邪一般，還是少說話吧，今天一晚上都得少說話！
見李清寧和李苒說笑着進來，曹氏有些意外，不過這意外也在意料之中，上次三爺和這位姑娘一起回來，聽說就是有說有笑。
李家人少，年夜飯也就一張桌子。
秋月糾結萬狀的糾結於她應該怎麼侍候，才能不讓老夫人和夫人覺得她巴結太過，又不至於讓侯爺覺得她過於怠慢，一直糾結到要去吃年夜飯的時辰。
“初一你也不得空兒。”李清寧笑起來，“明天一早祭了祖，入了族譜，你就要跟着二哥二嫂，還有三妹妹，一起往各家拜年，雖說到各家也就是遞張拜年貼子，不用進門，可挨家走上一遍，這一天就走沒了。
長安侯李明水下了一級臺階，伸手去扶着陳老夫人另一邊胳膊，卻被陳老夫人一巴掌拍開，“我還沒七老八十呢，就是七老八十了，我自己拄柺杖，也不用人扶。”
今年再擺成一圈肯定不行了，擺一圈再擺一張單的，那太過份了，更不行，那就得三五成羣的擺，這哪個跟哪個，哪個放哪裡，把她的腦汁兒都快攪沒了。
這大年三十守歲的規矩，李苒和茶坊焌糟打聽過。
“沒什麼事兒，是戲班子什麼的，都封箱過年了。”李苒笑道。
唉，這一晚上，滿府上下，最難爲的人就是她了！
“是是是，阿孃身體健康，這是兒子的福份。”李明水一邊陪笑一邊點頭。
李苒轉身坐回炕上，拎起了她的書。
李苒站在旁邊，看着曹氏指揮着擺茶桌。
李苒從一堆鬥蓬中選了件胭脂紅素面銀狐鬥蓬，出了翠微居，跟着還在糾結忐忑的秋月，往前面榮禧堂去。
裡頭有霍三給你帶的幾樣東西，霍三這廝不講究，沒給三妹妹買，所以，不好讓下人們拿來拿去。”最後一句，李清寧壓低聲音帶笑道。
這裡講究守冬爺長命，守歲娘長命。
後面，張夫人抱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小女孩一隻胳膊挽在張夫人脖子後，仰着臉，和張夫人咿咿呀呀說着話兒。
“不敢當，可不敢當。”袁嬤嬤抱着鬥蓬，退了幾步，猛撞了下還是完全不在狀態的秋月，急步出去放鬥蓬了。
“噢對，我忘了這個了，年年過年的時候都忙的東一頭西一頭的，沒留心過這個，不過從初一就熱鬧了，從初一起，教坊十三部在象棚演樂，一直演到初十，一年裡頭，就這一回，你一定得去看看。”
這肯定是二奶奶曹氏的女兒歡姐兒了，長的極似曹氏，秀氣中透着雅靜，粉妝玉砌，十分漂亮。
她頭一回到林家，是林輝請她參加他的生日舞會，她網上查了，又問了很多人，花了兩個月的工資，買了件喜慶的品紅裹裙，那是那一年的流行色。
“這是二哥。”李清寧給父親李明水見了禮，和二哥李清平拱了拱手，轉頭看着李苒笑道：“你是不是還沒見過二哥？”
等你錄上族譜，就是正正經經的李家四娘子了。
可年三十一大早，錢嬤嬤就過來了，傳了老夫人的話，讓她別誤了年夜飯。
張夫人看起來極其疼愛歡姐兒，剛剛坐下，看着奶孃從李清寧懷裡接過歡姐兒，就示意奶孃把歡姐兒給她，抱着歡姐兒，喂她吃喝，和她說着話兒，全幅精神都在歡姐兒身上，既不理會李明水，也不理會其它人，只偶爾和陳老夫人說一句兩句話。
二奶奶曹氏站在陳老夫人和張夫人中間，清清楚楚的看着整張圓桌，看了一肚皮熱鬧八卦。
李苒越過二奶奶曹氏，跟着李清寧往那扇大窗戶走過去，眼看着李苒拉開鬥蓬帶子，秋月還在猶猶豫豫，居然看向了她家二奶奶！
“四妹妹安好。”李清平拱了拱手，和李清寧笑道：“剛剛我和阿爹已經去過祠堂，在族譜上添上四妹妹的名字了。”
陳老夫人端坐上首，臉色不算不好，也可絕對算不上好。
李清寧看着李苒瞪大的雙眼，笑出了聲，衝李苒攤着手，“這年酒再怎麼也得吃到初十，初十之前的，都是一定得去的人家。”
雖然她對這種迷信嗤之一鼻，可她從來不用自己的不屑一顧給別人添堵。
撤了酒菜，二奶奶曹氏指揮着擺了茶桌。
今年這茶桌，她可是費盡了心思。
一進門，林睛就指着她尖叫，說她故意和她們撞衫，滿場的紅，只有她，是別有用心故意撞衫……
李清平認真吃菜，李清寧對着他爹一臉接一臉的尷尬，用力繃着臉，繃得一臉嚴肅。
二奶奶曹氏身爲最新一代媳婦兒，要侍候照應所有人，沒有她的座位。
先是幾個鼓手拍鼓，然後是個變戲法的，逗的歡姐兒笑的幾乎透不過氣，還有個講書的，講了幾個喜慶段子，再時不時放一陣的煙火，時辰過得也快。
這中間，長安侯李明水提議投壺，被陳老夫人訓了，要親自放煙火給老夫人看，也被訓了……
這算是另一個節目，李苒覺得，這個節目比變戲法什麼的好看多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李苒暗暗舒了口氣，這個年三十，比她預想的順當，以及，熱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