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經歷

車子很快開到了我的住處,不,確切地說,是我們的住處。

這幢樓房的一到二樓都是李若缺姑姑的房產。她和她兒子住一樓的一間房,對面的那間是留給她兒子娶媳婦兒用的,現在被人租用着。而李若缺住在二樓,我則租住在他對面的房子裡。

李若缺的這個姑姑長得獐頭鼠目,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看着人的時候永遠充滿鄙夷和不屑,似乎她一直都站在世界的頂端俯視衆人。然而她在我眼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市井小民,爲人市儈刻薄卻還自以爲了不起。

“你先去洗個澡吧,等下過來一起吃晚飯。”我一邊從包裡掏出鑰匙開門,一邊對身後的李若缺說。

“好。今天有沒有紅燒肉吃啊?”身後傳來他溫和的笑聲。

“你倒是想呢,紅燒肉都被我藏起來了。”

“不至於吧,吃你幾塊肉你就這麼提防着我?”

“哪是幾塊肉啊,每次我要吃什麼菜你就跟我搶什麼菜。”我回過頭,白他一眼。

他走近幾步,伸出手輕拍我的頭,“真愛計較,誰讓我們倆的口味這麼相似。”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兩人同時笑起來。

“喲,笑得這麼開心啊?”一個尖利的聲音順着階梯傳上來。

李若缺的姑姑乾笑兩聲,彷彿泛着黃色濃水的眼睛輕蔑地看着我們,乾瘦的身體卻支撐不起她想要表現的凌人氣勢。

“什麼事?”李若缺收起笑容,語氣硬邦邦的。

“還能有什麼事,我來找你無非也就是那麼一件事。”她的目光掃過我,“以前只要催一個人,現在要催兩個。真是……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朋友。”

她說的應該是交房租的事。雖然李若缺是她的親侄子,但是她一直向他收取着房租。自從李若缺小時候爸爸殺了人被判死刑後,他就獨自一人生活。雖有這個名義上的姑姑存在,但她對他的意義就僅僅是房東而已。原本他爸爸活着的時候就和姑姑的關係很僵,兩人完全沒有兄妹間該有的情感。而在他爸爸過世後,這個所謂的姑姑對他的生活可以說是漠不關心,只知道把原本催促她哥哥交房租的話對着他重複。

一開始,李若缺是靠着街坊四鄰的同情接濟生活的。小小的他就深諳人情世故,懂得怎樣表現自己才能爭取別人更多的關注。上了學以後,他就開始把獲得最高獎學金做爲自己的生活目標。當週圍的同學拿着父母給的錢買這買那的時候,他卻只能每天計算着還有多久才能還清多年來欠着姑姑的錢。

當李若缺把他的成長經歷向我和盤托出的時候,我終於能明白爲什麼他費勁心思地想要鞏固自己的地位,爲什麼他連睡覺時眉頭和嘴巴都透着不安的氣息。是啊,任誰經歷過他所經歷的,內心都會變得敏感而世故吧?

“你要針對就針對我,不要牽扯到我的朋友。”一個隱忍着憤怒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李若缺直視着她,眼神有着不容侵犯的氣勢。

大概是被他的眼神所震懾,他的姑姑目光一閃,卻不肯善罷甘休,“嘁!什麼朋友!我看是關係不乾不淨的朋友吧?別說,她長得還挺像你那個不負責任的媽。我看你是野孩子當慣了,想要找個像你媽的女人來疼疼你吧?噢,不對不對,你那個媽在你一出生的時候就跑了,你連她的樣子都不知道吧,啊?”

句句挑釁意味十足的話從她的嘴裡吐出來更顯刻薄。我注意到李若缺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青筋都暴了出來。

我往前走一小步,努力地扯出一個笑容,“阿姨,這幾天雜誌社事情太多所以我們纔會忘了交房租。錢過會兒就給您送去。”

她見我如此客氣也就不好再說什麼,胡亂地點了點頭,“你們也別怪我。不是我想催你們,只是我也是靠這個吃飯的。自從他爸死了以後,養他的擔子可全落在我肩上了。我家裡還有個兒子等着我養呢,我容易麼我?”

我在心裡冷笑。這世間最偉大的語言家全隱在市井之中呢,略略幾句話就把事實全盤扭曲了。

“還有其他的事麼?”我的語氣禮貌而疏遠。

她也識趣地閉上了嘴,“待會兒我要出門,你們把錢交給我兒子就行了。”說完轉身下樓了。

“你沒事吧?”我看着李若缺依然緊握的拳頭,小心翼翼地問。

他搖搖頭,把手鬆開來,“我一直以爲自己很能忍,沒想到還是被她的話氣到了。”

“我瞭解,被人說自己是野孩子是件很討厭的事情。”

或許是因爲有着相同的單親家庭背景吧,我對他的憤怒完全理解。雖然從小到大,人緣還不錯的我很少聽到別人的諷刺,但是偶爾發現有同學或朋友在背後討論我的家庭心裡還是會一陣沉悶。雖然你不說我不說,但是大家心裡都明白我和他們家庭的區別。尤其是上小學和初中那會兒,別人和我吵架起來總會牽扯到我的家庭背景。說的好聽點就是缺乏家教,說的難聽點就是沒爸爸的野孩子。我記得那個時候米米總會跳出來幫我解圍,用惡毒無比的話回擊對方。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明朗了一些。畢竟我還是幸運的,有一個細心照顧我的媽媽和一些不分彼此的朋友,甚至也曾經擁有過……而李若缺卻始終是孤身一人,無論是最初外界給他套上“天才少年作家”的光環還是後來人氣下滑被人質疑,他始終是一個人在面對這些榮辱……

“你今天很愛走神啊。”一個湯匙在我眼前晃了晃。

“有嗎?”我往嘴裡扒了幾口飯,見他只顧着一勺一勺地舀湯喝便提醒道:“你不吃飯麼?”

“沒什麼胃口。”

我知道他在煩什麼,文苑書店和他的廣告合約馬上就要到期了。如果他不能跟文苑續約的話對他的人氣會有一定的影響,並且現在外界對他的發展也持觀望態度,他需要得到續約的機會來證明自己。

“你準備再去找那個人麼?”

我說的人是文苑的女老闆,不過三十歲出頭卻已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爲人以作風大膽潑辣聞名。原本大家在傳李若缺和她的種種曖昧關係我並不相信,但在這一年多時間的相處中,我也隱隱感覺到他們之間確實有着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聯繫。李若缺在這件事上對我始終有所隱瞞,他大概是無法完全相信任何人的。而我卻也並不失落,或許我早就明瞭,我對他的感情並非是男女之愛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默契。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我,“你會覺得我很無恥嗎?”

我搖搖頭,“有些事情你不願意告訴我我也不多問。無論如何,我會是你的頭號讀者。”

“就算所有評論家都說我寫的東西是垃圾你也會看?”

“恩。”

“就算有一天我被所有讀者放棄了你也會堅持?”

“恩”

“就算……所有人都說我是個卑鄙小人你也會支持我?”

“恩。”

“謝謝。”他突然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持續的沉默讓我有點不適應,“那個……廚房裡還剩下半鍋湯,不如等會兒我去付房租的時候順便給你姑姑端過去吧?”

“不用了,她那種人是不會記恩的。”他一開口,語氣竟帶着一絲哭腔。

我的眼眶一熱,大概是我剛纔的肯定觸動了他吧。表面越是冷靜的人其實越容易被一些不經意的因素影響。

“我也不是要她記恩,只是……她好歹是你的姑姑。”

“對我來說,親人只是一個名詞而已。”

我看他一眼,不再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