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夜談

春天的夜晚是最美好的。夏夜固然也很美妙, 但若沒有晚風吹拂,就只能守着悶熱過去。

我獨自坐在湖邊的草地上,任微風伴着花草香氣吹進衣領, 滲入肌膚。我想起我的童年, 在鄉下外婆家的田野裡奔跑, 累了就竄進田裡的小房子, 裡面有各種耕種工具, 沾着幹掉的泥巴,一盞圓錐形的燈照下昏黃幽暗的光,光裡有幾隻不知名的小飛蟲。小小的我就像它們一樣一時間被圍困在小小的空間裡, 耳朵和眼睛都無法迴避任何一個角落。

有些記憶在人的腦海裡會異常清晰,即使在這段記憶的前後都是模糊混亂的場景, 但中間這段依然會像小燈投射出的光一樣, 讓某塊空間分外清楚。

外婆的樣子在我的印象中已經因爲多年未見而打上了百分之九十的模糊度。我只記得她在那間小房子裡當着我的面抓我媽的頭髮, 罵她蠢罵她傻,罵她被豬油蒙了心硬要帶着我這個累贅過下半輩子。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女人絲毫不在意我看到這樣暴力的場面, 就像她絲毫不在意我媽的頭皮有多疼。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有時想到一些零碎的畫面卻覺得那是做夢夢到的。只是從那次以後,我們和外婆再也沒有聯繫,她現在還活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都不知道。

我想我不願意爲愛付出所有是因爲我怕得到的是一場空,習慣性地保留一些只是爲了給自己留條後路。我當然知道我媽不會像外婆那樣抓着我的頭髮罵我蠢, 但我就是那麼不可控制地與感情這件事保持距離, 或者說不願承認我的另一半非誰不可。

“介不介意我也坐在這兒?”

我回過頭對來人微笑, “不介意。”

錢琳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如果我是男人, 應該會對她產生保護欲吧。

“他們都在酒店的KTV裡唱歌呢,你怎麼不去?”

“人太多了, 悶得慌,而且難得出來一次,怎麼能唱唱歌就唱過去了?”

她微笑,“也對,就是人太多了,擠在一塊兒有點鬧。不過你沒去也很可惜,謹唱歌真的很好聽,大家都叫他麥霸呢。他還愛改歌詞,唱得不規矩。”

我不禁失笑,他就愛把“你”和“我”這兩個字統統反過來唱,比如“你是光是你電你是唯一的神話”到他嘴裡就成了“我是光我是電我是唯一的神話”。再比如他還會唱“我就是你的天使,保護着你的天使,從此你再沒有憂傷。”總之怎麼能顯出自己的重要性來怎麼唱,自戀程度可見一斑。

“我真笨,你以前和他在一起過,應該聽過他唱歌吧?”

我一愣,怎麼自己的事情弄得衆人皆知了?

“你們的事情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知道也就不稀奇了,只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們爲什麼要分手?”

我雙手插口袋看天,“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

而且我們又不熟……

“你說得對。你們的事都已經是過去了,現在你們只是普通朋友吧?”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巧克力,“吃麼?”

在我意料之中,她搖搖頭,“不吃,減肥。”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我是碰見了她之後才知道拒絕吃東西的理由可以這麼豐富多樣。

我自顧自地撕開包裝紙,“你都這麼瘦了還減什麼肥,像你這個年紀正是該放開膽子海吃的時候。”

她有些不高興了,“我們也沒差幾歲吧?”

我不以爲意,“我聽人說你剛大學畢業,如果在你的學習生涯中沒有留過級的話,那咱們就差着三、四歲吧?”

“三、四歲而已啊,又不是三四十歲。”

我往嘴進塞進一塊巧克力,“你沒聽人說麼,三年一代溝,你跟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已經有一道溝了。”

“你說的是女人和女人之間,我聽說男的比女的大四歲,做夫妻最好。”

想得還真遠……

我向後仰躺倒在草地上,“你喜歡那個比你大四歲的男人什麼啊?”

她抿着嘴思考片刻,“我喜歡他聰明、有頭腦,工作的時候會酷酷的,有一次我去他公司,看到他在批評下屬,那個架勢……如果跟他不認識真的會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他在生活中又很有情趣,常常拿秦總監開玩笑。他每次一來我們公司,那些女同事都暗暗高興呢!”

看着她越講越興奮的樣子,我的情緒似乎也被調動起來,我都還沒看過他罵下屬呢。

“不好意思,我講太多了……”她看着我,嘴巴突然剎車。

“沒關係,是我把話題引出來的。不過說實在的,我覺得你對他應該只是欣賞和有好感而已吧?”

“反正我只知道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聽他說話。”

“噢。”我不再搭話,這樣的對話實在是有些奇怪。

“怎麼偷偷跑出來也不叫上我?”

我側過臉看去,好嘛,越來越熱鬧了。

“謹,你怎麼也出來了啊?”錢琳起身朝來人微笑。

“出來透透氣,你們呢?”

“我也是。”

我不發一語地看着他們。只是想一個人清淨清淨,卻陸續來了兩個火星人。火星人,回火星去!

思緒剛剛脫離正常軌道,側腰就被人踢了一下。

“裝殭屍啊?”謹蹲下來打量我,彷彿真的在看一具屍體。

我挪了挪身體,離他遠一點。

他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轉頭對錢琳說:“你先回去吧。”

錢琳也挺識趣,“那你們也早點回去。”

“可以詐屍了。”他戳一下我的腰,見我沒反應,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戳。

“唱歌不好好唱,幹嗎都一個個地跑到這裡來?”我惡狠狠地瞪他。

“你是一具被淹死的屍體。”他看着我,竟然笑起來。

“……”我乾脆右側着躺,不去看他,“我一向是主張跳樓死的,起碼過程中的姿勢很飄逸。”

“還有心情開玩笑,我還以爲你吃醋吃到話都講不出了。”

“……”

“我剛剛一直站在你們後面,你跟錢琳講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跟人家說什麼三年一代溝,還有什麼只是欣賞而已……說來說去,就是想讓人家死心。”

被他這麼一說,好像我真的是以此爲目的說那些話的,可是我也只是順口說出來了而已啊。

“有些人就是死鴨子嘴硬,嘖。”

我這是怎麼了,面對他的調侃竟一句話也不想反駁。以前就算是林筱雅也不會讓我心生妒意,現在只是一個莫名奇妙冒出來的錢琳而已,居然就讓我心煩意起來。

他把我的身體扳回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其實我是有些話想對你說,確切地說,是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一些話講清楚。等我們回去以後有一段時間都要保持距離,我想要讓你有一個清晰的立場。”

“你想說什麼?”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我想說什麼,是我們都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好的壞的,不要顧及對方想不想聽。如果到這個時候我們還不能彼此坦城,以後的路要怎麼走?”

我看着他異常認真的表情,稍稍猶豫後點頭,“那你先問吧,你問什麼我都會回答。”

“好。”他笑了笑,“我問你,你喜不喜歡我?”

“哎!非要一開始就問這個嗎?”

“直接切入正題有什麼不好的?”

我抓了抓身邊的草,“喜歡。”

“那你爲什麼當初爲什麼要走,難道只是因爲林筱雅從中作亂?我不相信,你是不是因爲李若缺才決定離開的?”

“無論是林筱雅還是李若缺,都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現在想來,我那個時候對你的愛還不足以支撐着我陪你一起去承擔。”

“那現在呢?”

我搖搖頭,“我覺得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願意開始這段感情只是迎合了天時地利而已,我沒有預計過要爲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很多時候我對你的投入視而不見,其實我是怕自己也需要跟你一樣地去努力,而這種付出會讓我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每次我一想到這裡,就不敢再往下想,而你的縱容又讓我一次次地允許自己這樣子放任自己。”

“在愛情裡總有一方要多付出一點,我願意這樣做,我願意讓你偷懶。可是我不知道,原來你一直在剋制自己。”

“對不起,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夠信任你,也不夠信任我自己。”

“傻瓜,說什麼對不起。是我做得不夠好,我忙着把自己的感情加註到你身上,惟獨忘了你能不能承受這些。其實伯母早就跟我說過,說你對感情很沒有安全感。是我太自以爲是,一直都忽略了你的想法。”

“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是我鑽牛角尖。”

“不是,是我不夠細心。”

“不是,是我想太多了。”

“不是,是我太粗心了。”

我突然覺得氣氛怪怪的,一股冷風從左耳穿進右耳穿出。我坐起來低下頭到處摸索。

“你在找什麼?”謹也跟着我到處看。

我很認真地看着他,嘴巴張合得誇張,“雞皮疙瘩。”

他石化三秒,爆笑出來。

“嚴肅點,繼續!”我重重地推他一下。

他反推我一下,只是力道明顯比我的那下輕很多,“那我問你,前段時間你明明回來了爲什麼要瞞着我,難道讓我知道都不行嗎?”

我猛地站起來,“靠!你還敢提!你去參加那個什麼太太培訓班,你不是說只要是符合你條件的女孩子,你都可以考慮跟她們交往甚至結婚嗎?!”

他也站起來,“靠!你是爲了這件事鬧彆扭?那個什麼培訓班是我一個朋友開的,我講的只是場面話。”

“靠!那你……你這是欺騙消費者!”

“靠!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要來?”

“靠!誰知道你在那兒啊,是唐米米帶我去的!”

“靠!唐米米這個狗拿耗子的!”

“靠!說得沒錯!”我想了想,馬上改口,“你說什麼呢?米米她也是一番好意,你個咬呂洞賓的!”

“……你自己也贊同了。”

“我那是被你帶過去的,順嘴!”我振振有辭道:“總之,這事兒還是你不對,你就不該撒謊騙人,婦女同胞們很富有嗎?人家花了錢去參加那什麼培訓班是要聽你的謊言嗎?”

“小姐,你非要糾纏這種事情嗎?我只是替我的朋友賣給她們她們想要聽到的話,這些話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女人會因爲這些話而建立起信心和改變自己的想法。”

“嘁,商人就是狡猾。”

“好了好了,別吵了,氣氛都被你吵沒了。”他無奈地看看我,又坐下來。

我也重新坐下,朝他做了個鬼臉。

他笑得燦爛,“現在我們該說的都說了,該吵的也都吵了。那你是不是應該重新審視我們的關係?弦兒,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像你的父親那樣。你要對我對你自己有信心。我不想在這段時間裡因爲任何人任何事情又一次地把我跟你的關係弄僵。我已經走到這一步,沒有退路。你一定也要有這樣的決心,那樣子即使我多付出一點也無所謂。”

我點頭,“我等你。”

他沉了一口氣,把我擁入懷中,“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等一下!我還有個問題沒問你。”

“什麼?”

“我們來的時候,那個錢琳一招你你就過去了,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

他輕笑一聲,“我是想讓你吃吃醋,沒想到你跟秦天聊得還挺開心。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我算是知道了。”

“你怎麼盡幹這些無聊的事情?”

“對着你,我就忍不住想幹這些無聊的事情。”

“你什麼意思?!”

一個熾熱的吻剎那間化解了我虛假的憤怒,滾燙的脣糾纏在我微涼的脣上,冰與火融合成四月裡讓萬物復甦的溫暖。我迷醉於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溫熱氣息與淡淡的肥皂香氣,如同迷醉於小時候在田野裡奔跑的歡愉。讓一切不快樂的記憶倒帶,讓我回到最初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