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嘉寧一覺醒來,看窗外薄陽正要衝出地平,隱隱透露出讓人目眩的顏色,她拉開窗簾,那顏色便突圍成功,直直竄入她的眼睛,她忍不住閉了閉雙眼,再睜開,腦中突然鑽出許多關於昨晚的事情。

第一個鑽出來的就是,昨晚說什麼也不願意走的人此刻還在不在樓下。

她就這麼穿着睡衣和拖鞋跑了下去,一路上,拖鞋噼啪的聲音讓她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笨蛋。

她喘着氣,看見昨夜他停車的地方正有人吵架。她走過去,竟然發現一大早就積極投身吵架運動的當事人之一是尉遲嘉。他還穿着昨天的襯衫,袖口被捋得很高,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只差跟人打架。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恐怕,他長這麼大,一定也沒遇到過這樣的事。

想必也是爲了車位而吵架,在這裡這樣的尷尬幾乎每天都要上演。不是某某佔了別人的車位,就是埋怨外來車輛像螃蟹一樣橫行不懂規矩,就連毀綠闢地自留地也不奇怪,滿口給我開出來倒出去。

很明顯,這場市井小架讓尉遲嘉顯得力不從心,這不在他的經驗範圍之內,尤其當對方冷不丁冒出一句惡俗粗鄙的髒話時,嘉寧突然看見他竟然瞪起了雙眼,根本無言以對,她遠遠看着,鼻子有點酸,卻又想笑。

嘉寧跑過去,聽見對方撂下一句,有什麼了不起,就鑽進了車裡決定不再與他周旋自己繞道而行。

“你好象不太擅長吵架,還是你的蠻橫昨天對付我的時候被過分濫用透支了,一大早就戰敗,感覺如何?”嘉寧走到他的身邊,看見他正生氣地吹了吹額頭上的頭髮,身上還有些遺落的菸灰屍體,襯衫的後背被揉的皺巴巴的。

面對她的風涼話,尉遲嘉似乎對她睡衣上的卡通圖案更感興趣,他斜着看了她一眼,笑說,“左嘉寧,你剛起牀就下來找我?”

嘉寧伸手突然摸到自己亂糟糟的頭髮,擡頭看見他嘴邊一夜之間冒出的胡碴,黑眼圈包圍着他的雙眼,說不出的滋味,他當真就在這裡等了一夜?

她伸出了手,左右轉了轉他的臉,看見他眼睛裡有血絲,說,“這裡的蚊子噬血又殘暴,你看你的臉……沒毀容算你走運。”

尉遲嘉一把抱住她,說,“蚊子再殘忍,吸完了我的血至少也給我留具殘骸,要不,我怎麼睜着眼睛等着你下來。”

嘉寧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迎着早風,反而嘆了一口氣,說,“你身上的味道怎麼這麼奇怪?”

他說,“我正要問你,這兒是不是正對垃圾中轉站?半夜那風正高,吹着吹着怪味就鑽進我的鼻子。”

嘉寧仰頭拍了拍他的臉,“你多想了,你快回去吧,回去洗澡換衣服,還得去上班。”

他攔住她說,“左嘉寧,你怎麼能這樣沒人情味?我爲了你白白餵養了若干蚊子,上去洗個澡不過分吧。”

嘉寧歪着頭看着他,“你說呢?”

他假裝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拉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自說自話,你住哪幢哪層多大有幾個房間。

嘉寧說,總經理你在哺育了衆多蚊子之後,一大清早精神還真是抖擻又矍鑠啊,除了跟人吵架,還料理起別人家務事,難道這些都在你的行程表裡?

他笑,眼睛的血絲吸附在眼白打滾,說,沒辦法,那些蚊子身上流得都是我的血,而且,我沒辦法不管你。

有風輕輕拽住她睡裙的一角,她擡頭看見天空的顏色,微微的藍,她不敢再看第二眼,怕這讓人沉醉的顏色會突然消失不見。他正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叫她安心,她的手心到底還攥不攥得住這份遲到的安心與期盼?

林海傑的臉色很不好看,尤其當尉遲嘉穿着他的T恤短褲走出來的時候。

嘉寧此刻正接到汪添英的電話,她常常隔三差五地打來電話,詢問一些日常瑣碎,順便和嘉寧談談心,再不就盤問盤問林海傑。

她捂住聽筒,把頭轉向廚房的方向,喊,“林海傑,媽找你接電話。”

林海傑黑着臉出來,嘉寧看見他身後跟着的尉遲嘉,一時沒忍住就笑出聲來。

笑聲傳進了電話裡,汪添英在另一頭問林海傑,“怎麼一大早,家裡這麼熱鬧?”

林海傑扭頭瞪了一眼偷穿他衣服的男人,說,“沒事,就是家裡突然來了個滑稽的大強盜!”

嘉寧站起來,往房間走,尉遲嘉拽住她說,“你說我哪裡滑稽了?我怎麼可能是個強盜?事實明明恰恰相反!”

嘉寧把他攔在門外說,“你別進來啊,我要換衣服。”

“那你先回答我個問題。”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嚴肅,說,“你們倆究竟發展到哪步了?你竟然叫他的媽媽也是媽?”

他還沒問完,嘉寧就砰得一聲關上了門。

這個早晨,尉遲嘉再次打了敗仗,光是看到林海傑和嘉寧之間的默契,他就覺得自己被他們拔去了迎風飄揚的旗幟,一肚子忿忿不平。林海傑是故意的,而嘉寧完全是爲了配合林海傑昨晚那一句“放心,我不會讓他那麼容易得逞的”。

而尉遲嘉,昨天還氣急敗壞地要嘉寧把林海傑約出來替他們分手,結果,直覺安慰他說他們之間其實沒什麼。儘管林海傑眼神裡的殺傷力直搗他的雙眼,不過他也忍住了。

在去公司的路上,嘉寧聽到他給譚燁打電話,讓他幫忙去他家替他拿一套衣服,掛了電話,他把頭扭過來,對嘉寧說,“再給你五秒鐘,再笑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嘉寧知道他此刻耿耿於懷的其實是剛剛他在她家裡的表現,她點點頭,自己的電話響了,林海傑給她發了一條信息,說,嘉寧,你幫我問問他,置身於冰醋酸裡的感覺怎樣?

尉遲嘉趁着紅燈,奪過她握在手裡的電話,看到冰醋酸三個字,打開車窗,說,“你要是敢回,我就把它扔出去。”

嘉寧說,“你敢扔?試試看?”

他的火氣再大,還是被嘉寧那微微揚起眉的一瞪給澆滅了,他把她的電話順手揣進自己口袋裡,說,“爲了避免你收到一些類似詆譭我的信息,從今天開始,你的電話由我來保管。”

嘉寧伸手來搶,被他故意湊過臉來親了一口。

一吻過後,嘉寧卻有片刻的恍惚,她看見這個夏天的早晨,太陽的顏色正在變得越來越鮮豔,她扭頭突然說,“尉遲嘉,你唱首歌給我聽吧。”

他木訥搖頭說,“從來沒人要我唱歌給他聽,不會。”

“不會?那你停車。”嘉寧挑起眉,盯着他的側臉。

他咬牙轉過臉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裝着不懷好意,偏偏沒辦法,說,“左嘉寧,你故意的?算了算了……那你要聽什麼?”

“那就先來首……白天不懂夜的黑?”說完,自己笑了笑。

“白天不懂夜的黑?那是什麼?”他自己又默唸了一遍,突然想到原來是她在拿自己開玩笑,取笑他,便伸出了一隻手來抓她的。

嘉寧的手被他緊緊握住了,這隻乾燥修長的手帶給她的安全感,讓她動容,她用另一隻手碰了他的手指,說,“尉遲嘉,我一直都記得你的手指,手指很修長,骨骼勻稱,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我也記得握住它們的感覺,指尖總是涼涼的。”

“那現在呢?”他問她。

“現在它們有了溫度。我突然覺得我錯過了很多。”嘉寧垂下頭,這手指究竟經歷了多少個夜的成長,纔有今天的溫暖與堅硬?而時間,讓她統統錯過了。

“沒有錯過,我們纔剛剛開始,還有許多年。放心,直到它們長了可怕的老人斑,估計也不會放過你。”說完,他使勁握了握她的手,他沒忘記她手上淡淡疤痕,舉起來放在嘴邊,輕輕吻了吻。

嘉寧卻一陣心酸,有些事情該如何說得明白?就好比,她手上的潔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