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着所有的悲傷與痛苦,離開內華達州坐上回上海的飛機。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我隔着飛機上的舷窗,看着外面的月亮,怔怔發呆。
當飛機降臨在上海的時候,我走下飛機看着遠處天邊冉冉升起的太陽。低着頭沉默着往機場外面走去。當我在出站口遠遠的看到人事娘們推着兩個嬰兒推車站在那裡的時候,我鼻頭一酸,當即衝上去將她抱在懷中,她身體發福肚子高高隆起,身前的嬰兒推車裡坐着已經五個月大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睜大眼睛看着我,彷彿在猜測這個人是誰一樣。
回去的路上,人事娘們告訴我她一直在關注我的消息,也在等我回來。要不是因爲需要照顧孩子走不開,她都萌生想出國找我的想法。我喉頭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兩個孩子被她照顧的白淨健康。而我卻沒有盡到一點當父親的職責,我拖着人事娘們的手,想對她說一句謝謝,但話到喉頭卻再也說不出來。因爲她正在盈盈的望着我,望着鬍子拉碴頭髮蓬亂修長的我,她的目光中帶着憐惜,看不到絲毫的埋怨與憤恨。
人生。總是需要往前看的。我如果只盯着死去的白露,恐怕也會辜負白露給我生下兩個孩子的用意。回來的這段時間裡,我總是在夜晚降臨的時候,抱着兩個孩子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訴他們那就是你們的媽媽,兩個懵懂未知的孩子看着月亮,都會發出頑皮的笑聲。而我臉上的表情,會在這種笑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僵硬沉重。
我想從白露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可是我卻總是在閒暇的時候或者深夜的夢中遇到她。遇到這個帶給我家庭,帶給我生命的女人。她總是拖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我從深夜的夢中,或者怔怔出神的發呆中醒來,然後茫然的望着四周,孤獨沉寂滿身大汗。
我開始逼迫自己去忙,去忙任何可以忙的事情,不讓自己有空餘時間去想這些,想白露。我開始照顧孩子,我開始去公司。我開始想要重新融入到之前的生活圈子,可是每當我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的時候,每當我坐在車上想冷靜片刻的時候,每當夜晚降臨月光灑滿大地的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的去想白露,想有關她的一切。
我想努力的去過好沒有白露的生活,卻發現沒有白露的生活,是那麼的難過。
終於有一天,在一場原本不需要我出席的會議上,我坐在會議桌的盡頭,莫名的無聲的匍匐在桌上痛哭。原本喧鬧的會議室漸漸陳靜下來,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我,可是我卻忍不住的放聲嚎啕大哭。我不在意他們的目光,也不在意他們的想法。我只是感覺在這一刻,我的心底彷彿被擊穿一樣,裡面滿滿的全部都是白露離開之後的壓抑。
我什麼也不管不顧,只想將這一切,全部都釋放出來。直到老曾走過來將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才慢慢收回哭聲與目光,轉身離開辦公室。在洗手間裡看着鏡子中雙眼通紅的自己,相顧無言,已是淚千行。老曾走進來遞給我一支菸,站在我身邊什麼也沒有說。等他將一支菸抽完之後,他對我說:“回來繼續開會。”餘鳥大亡。
說完,他轉身離開,我站在那裡沉出一口氣,重新回到會議室。
……
有天晚上,冥冥中彷彿自有定數一般,我在凌晨晚上十二點的時候起牀,來到窗前凝視着外面的皎月。這天晚上,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巨大的月亮發出耀眼潔白的光芒,在我的凝視下,那月光中漸漸出現白露的身影,她在那裡,她就站在那裡,身着離開時的白裙,嫋嫋婷婷風儀玉立。
我想要伸手去觸摸她,問她你在那邊好嗎?
她點點頭,漂浮在我的眼前。
我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再次點點頭。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說過什麼,但是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我感覺渾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輕鬆,我的臉上第一次自白露離開之後出現笑容。包括老曾在內,所有人看到我都跟看到鬼一樣驚詫,但我卻毫不在意。我唱着小曲,在公司裡忙碌着期待着夜晚的降臨。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我都會在家裡那個可以看到月亮的窗臺,與白露對話,跟她說我們的孩子,跟她說我們的公司,跟她說我的一切,她從不說話只是靜靜的點頭,然後離開我們這個世界。後來,我想去伸手抱她,我想將她抱在懷中,我想感受她身體的溫度。但是,我們中間擋着東西,我摸不到她,她也摸不到我。那天晚上,我前所未有的失眠,早晨的陽光照耀在窗臺上時,眼前的白露慢慢消失在燦爛的陽光下。
那天,我沒有去公司,我守候在窗臺上,等待着月亮,等待着白露。可後來連續一週,上海普降大雪,月亮始終沒有出現,直到一週雪停後,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月亮終於出現在夜空中,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白露如期而至。我知道她在那裡,我知道那就是她,但我們中間就是隔着一層東西。從此,我方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世界,我更相信,這世上有陰陽兩隔。
直到有天,晚上十二點我匍匐在窗臺前看着白露呼喚着白露名字的時候,耳旁突然傳來一聲齊天,我看着窗外白露的身影,猛地怔怔,轉過頭卻發現是身後的人事娘們在叫我。
“齊天。”她又叫我一聲,走到我身前問:“你在幹嘛。”
我不說話,我只是重新回頭凝視着窗外,卻看到白露漂浮在那裡對着我笑,我也笑,並且是偷笑,邊笑還邊瞥人事娘們。
第二天,人事娘們將我帶到醫院看精神病醫生,醫生給我開很多的藥,回來我吃過之後,當天晚上躺下睡到天亮,並沒有見到白露,第二天我就不吃藥,但我第二天晚上還是起不來,後來我發現是人事娘們在我的飯菜裡混入那種藥,所以我就不吃飯,守候在那裡,直到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我再次看到在窗外對着我笑的白露,我整個人趴在窗臺上,看着她的身影,無語凝噎。人事娘們站在門口看着趴在那裡的我,眼睛紅紅之後轉身離開。
後來,老曾過來問我,你晚上趴在窗邊幹嘛,我不吭聲,他就笑着說你跟我說,我不告訴別人。我就偷偷趴在他耳邊,告訴他我在那裡等白露過來,她在十二點的時候就會來。老曾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像在看鬼一樣。老曾對我說那只是我的幻象,那不是真的白露。我反問老曾,你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嗎?人死後去的世界。
老曾嘴角顫動兩下,我當即說:“我相信。”
後來,老曾和人事娘們一塊過來,帶着一夥人將我弄到一個環境很好的地方,但那裡面的人都很兇,我住在一個沒有窗子的房間裡,我只有在白天的時候纔可以出去,傍晚降臨的時候我必須要回到房間裡,我看不到月亮,我開始着急,我知道白露在月光下等着我,我必須要出去見她。可是,不管我在那裡面怎麼嚎叫,都沒有人理會我,直到我自己精疲力竭的躺下睡覺。老曾和人事娘們會經常來看我,他們問醫生我的病情怎麼樣,醫生說不穩定,我才知道這裡是精神病院。
我告訴老曾我不是精神病,老曾轉頭問我那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陰陽兩隔嗎?我低着頭,告訴老曾,我信!我說這話的時候,老曾和人事娘們眼睛裡都泛着淚水。我開始變的神神叨叨,每天嘴裡唸叨着白露的名字,唸叨着有關月光的東西,我開始告訴任何人,我的白露在月光下等着我,我的白露在月光下等着我。醫生們認爲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想要對我用麻醉劑,這時候人事娘們卻過來將我從精神病院裡帶走,她帶着我回到家裡,每到晚上降臨的時候,她就陪着我坐在窗臺上,我告訴她白露在窗外做些什麼,我告訴她白露在對我笑什麼,她總是用溫柔的目光看着我,聽我說我看到的白露。
白天的時候,我像正常人一樣做事情,也去公司裡面上班,晚上的時候我早早就躺下睡覺,直到十二點的時候我起來匍匐在窗前看着白露,告訴她我今天在外面做些什麼,人事娘們偶爾會給我端過來三杯茶,她一杯,我一杯,白露一杯。
偶爾她還告訴我,讓我告訴白露我們的孩子今天支支吾吾的想要會說話呢!
有天我問人事娘們,我問她你能看到白露嗎?
她說不能。
我又問她,你相信陰陽兩隔嗎?
她點頭,說我信。
我伸手將她抱在懷中,痛哭流涕。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時候,只有她相信我。或者,只有她在哄着我。
這一切,直到,直到,我哥哥去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