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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回到家中,侍梅少不得心疼少筠傷了手,又不敢胡亂叫嚷叫桑氏和林志遠知道,只有偷偷抹眼淚。

少筠勸了兩句,不料侍梅更哭得兇,抽抽噎噎的說:“小姐總說沒事的,可偏偏總是多事。我在家裡呆着,總提心吊膽。可恨我這笨脾氣,不能爲小姐分擔一點兒。但凡我有阿菊阿蘭的本事,也不能叫小姐這麼瞞我……”

少筠聽了這話,暗道自己魯莽。總以爲是爲她好,不叫她犯思量,實則卻是生分了她。想到這兒,少筠忙把侍梅拉過來:“原是我這做小姐的做錯了,本來瞞着你,是怕你在家裡思量,不得安生。如今看來,反叫你如坐鍼氈。也罷,我便把家裡的事一一都告訴你,省了我一出門,你就坐立不安的惦記。”

聽了這話,侍梅方纔漸漸收了眼淚,又一面聽着少筠說道家常。兩主僕打着團扇,直說到月過中天,方纔歇下。

此後,侍梅總算把桑家宅門和外邊的事情聯繫到了一處,少筠與家中竈戶議事時,她也能聽懂個六七分,遇到少筠出門,她自然而然也就沒那麼焦心。

轉眼到了六月中,盛夏來臨,與萬錢、元康平合作的殘鹽生意已經順利運轉起來,隨着第一批殘鹽交由萬錢分裝運輸銷售,桑氏一族的經濟狀況大爲改善。

六月十七日,就在少筠和侍梅爲殘鹽事宜順利實施而大舒一口氣的時候,揚州府知府衙門派出了衙役,將一紙公文送到了揚州桑氏宅邸!

李氏一接到蔡波轉進來的公文,即刻令清漪念出來。不料李氏聽公文才聽了一半,當即嚇得顏面青紫,雙手緊緊捏着伺候在側的清漪,一疊聲的喊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難道我筠兒這一輩子真就這麼交代了?!”,說着熱淚滾珠似的滾了下來,卻是半個主意都拿不出來。

清漪陪着傷心難過:“太太,如何是好?眼下二小姐又不在家……不然奴婢替太太出趟門,給二小姐送信?再不然,往樑大人府上走一趟,探一些消息來?”

李氏聽了這話,想到此事關乎女兒的終身大事,因此勉強鎮定下來,又急不可耐的拉着清漪:“如此很好!你……”

然而話到此處,一旁一直冷眼旁觀的侍菊笑着上來行禮:“二太太且寬心!清漪一則不曾去過富安,家裡熟悉富安的老楊又又不在家、不能領路;二則清漪行走也不如侍菊方便。這等大事,不如讓侍菊先往大小姐家裡探一探消息,再走這一趟?”

李氏一面擦眼淚,一面看了侍菊一眼,心中赫然想起少筠早前交代過的話,對清漪不免有生了幾分忌憚,因此扯出笑來:“真是我糊塗了!倒忘了清漪你出門不便。也罷了,家裡,富安一來一回,少不得一天一夜,反而叫原兒連覺都睡不好。我心疼你,便當是心疼我兒子了。”

清漪一下紅了臉,又含羞帶怯的看了侍菊一眼,才向李氏行禮:“奴婢多謝二太太憐惜……”

李氏點點頭,便把清漪放在一旁,只顧着和侍菊商議。

侍菊爲人十分爽利,不僅把路途安排說得頭頭是道,還很好的寬慰了李氏一番,叫李氏十分放心的打發了她出門。

侍菊沒有耽擱,午飯以前就在樑府見到了少箬,緊接着就趕往富安,當天夜裡就見到了少筠。

少筠看了那紙公文,不怒反笑,揚着紙片問侍菊:“是單單咱們家有,還是兩淮上數得出名號的煎鹽大戶都有?”

侍菊笑開:“不敢說都有,但侍蘭在外面聽阿蔡打聽回來的消息,怕是十停人家就得有三四停接到了公文。咱們家在兩淮也算首屈一指,名下草蕩也是極爲廣闊的,因此也是頭一號人家了。阿蔡也皺了眉頭呢,說是殘鹽才見起色,又遇這樣的波瀾,不知如何收場。”

“姐姐呢?想是你見過姐姐纔來的富安。”

“小姐真真玲瓏心肝!”,侍菊一下子苦了臉:“侍菊原本想也能想侍蘭一般想得周全,到了小姐跟前能得個好字,誰料想,小姐早已經猜到我見了大小姐了!哎,想討點兒好話聽聽也不能夠!”

要說侍菊只是賣乖,侍梅則是真苦了臉的:“你還賣乖!這可怎麼辦纔好?衙門裡頭老爺這一紙公文,咱們家一半的竈戶都得去服徭役,這一下煎鹽不就落下了?來年鹽官老爺又得找咱們小姐麻煩!今年咱們家這是怎麼了?一樁接着一樁的,就沒一樁順心的事兒!”

少筠搖了搖扇子,又敲了侍菊侍梅一把,笑道:“你們倆,一人彆着急着賣乖,一人也彆着急着憂愁,且聽聽姐姐怎麼個說法。揚州康知府這一招敲山震虎,動作夠大的,只怕背後水深呢。難道是姐夫那兒沒有商議出個結果來?如此說來,康家和樑家這段姻親又成了什麼模樣了?”

侍菊倏爾又換了張臉孔似地,五官都皺在一處:“說到這個,哎呀!咱們家大小姐喲!喝了黃連水也沒這麼苦!聽聞康大少奶奶自煙波閣一會之後,一怒之下就回了自己舅舅家去了,氣得康夫人幾乎叫青陽少爺休妻。樑大人和咱們大小姐也沒轍,只好親自登門,好說歹說才把這位大過玉皇大帝的康少奶奶先接回樑府!”

“最最叫人開眼的,還是青陽少爺!他聽聞康少奶奶回了孃家,壓根就沒上門去問候一聲!叫樑大人連臺面都下不來!後來還是咱們大小姐爲人厚道,藉着與康府姨太太有親的關係,愣是把局面婉轉了過來,康夫人這纔打發青陽少爺上門看了康少奶奶一回,但是卻沒接回家去。”

少筠聽了哼了一聲,又敲了敲侍菊:“人家家裡六國大封相,你看是非看得很歡快是吧?德行!”

侍梅忍不住笑出來:“小姐別怪菊兒,偏聽她這麼一說,天大的事,也能笑出來!”

侍菊攀着侍梅:“還是小梅子潤心潤肺的!此後呀,樑大人和大小姐親自領着康少奶奶上康府去了。我聽外面侍蘭的話,說是康少奶奶腆着肚子還得老老實實給康夫人下跪磕頭認錯,又給姨奶奶正正經經的奉了茶呢!康夫人也真不給大小姐面子,也沒把那平原侯府當一回事,當着大小姐還有康少奶奶舅舅家體面嫲嫲們的面,叫康少奶奶跪着聽訓,三從四德、七出之條的教訓了足足一個時辰才作罷。聽聞康少奶奶爲此動了胎氣,眼下正天天躺着保胎呢。”

少筠點點頭:“這一回樑苑苑實在是鬧得三家人家臉上都不好看。樑府固然是顏面全失,康府看着佔盡便宜,實則以本傷人,就連平原侯府,只怕都覺得失禮人前。難爲姐姐,這樣爲她奔波,可康少奶奶也未必領情。”

“可不是麼!”,侍菊緊接着就接嘴:“這一回見大小姐,人都黑瘦了,不是大太陽下奔波才這樣的?這世道!盡是懂事的人讓着不懂事的人!”

少筠笑笑:“揚州府這關節出這道公文,怕是意味深長!按理說,康府若是原諒了樑苑苑,兩班官老爺也私底下談妥了,就不會出這道公文,且不會讓姐夫這般下不了臺,可惜事與願違。眼下……只怕青陽哥納妾之事尚未最後定奪,且鹽官老爺和地方官老爺還有得商議。這時候,咱們鹽商,也不宜動彈!”

侍梅似懂非懂的點頭,一幅想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的模樣。侍菊則笑開:“我聽大小姐那意思也是這般的!聽聞連日來樑大人忙的腳不沾地,都往鹽運司衙門商議事情。怕是因爲如此,康少奶奶在康府的日子着實不好過。我去樑府時,大小姐正打發可靠的嫲嫲說是要接康少奶奶回家一些日子呢。”

少筠嘆了一口氣:“樑苑苑……”

侍菊聽了少筠這聲嘆息,忙又開解道:“小姐何必爲她操心?她這樣的脾氣,是欠教訓了些。您往日就嫌我跳脫,要我磨性子。照我看,這位康少奶奶才真正是該磨一磨呢。”

少筠挽起紈扇下的填絲嵌桃紅碧璽花開平安扇墜,細細的看了看,才說道:“我哪兒敢再爲她操心?爲她兩夫妻,我都成了是非人、惹了是非事了。眼下兩班官老爺爲那幾千幾萬兩銀子牽扯不休,我固然無辜纏在中間,可樑苑苑……她身爲高門小姐,身份不知比我高貴多少,境況卻也沒比我好一星半點兒。”

話到這兒,侍菊抿了嘴。侍梅細細想了少筠的話,又淺笑開:“小姐,要不是康少奶奶這樣的脾氣,只怕也輪不到她受這份罪。”

少筠看了侍梅一眼,笑道:“可是呢。”

“只是小姐,這份公文如何是好?總得拿個主意!”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不置可否的:“阿菊,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它雄壯時開山劈石,它婉柔時潤物利川,你打不斷它,你攔不住它?”

侍菊想了想:“有這東西?”

侍梅“噗嗤”一聲笑出來,睨着侍菊說:“平日裡就你轉得快,這回怎麼轉不過來?這句話呀!小時候二老爺總在小姐跟前叨唸!昔日小姐被姑太太關在竹園裡,咱們陪着小姐,小姐就念叨這句話,你可還記得?”

侍菊一拍頭:“上善若水!這麼說!我知道了!小姐原來打這主意!”

少筠笑笑:“對了,家裡如何?諸人安好?我娘接了這公文怕是要擔心的。”

一提到這個,侍菊肅了立臉:“正是呢!清漪一接了這消息,就對二太太說不如讓她出來給小姐送信。我瞧她一雙小腳,忙攔住了。”

少筠微微蹙了眉,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吩咐道:“如此,你快些歇着去吧。富安一切安好,我帶着小梅子也能周全過來。你既已經平安送了信,便辛苦一點,歇了一夜,明天就會揚州吧。家裡也不可一日缺了人的。”

侍菊擠擠眼睛,笑道:“知道了,我這就去歇着了。”

……

作者有話要說:歷史上地方官和鹽官有沒有坐下來談判分贓我不知道,但以兩者之間微妙的關係,總要有人在其中穿針引線,使其達到一種平衡,是必然的。

竈戶苦就苦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