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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最後在豐財一個破爛的石頭房子裡碰着了正在着急尋找她與容娘子的老柴等人。

危機過去,少筠疲倦的渾身的骨頭像是被人拆過了重新胡亂裝回來似的!侍菊一看她雪白的頸項上有一抹血痕,當即眼睛就溼了,只又不敢哭,看見容娘子畏畏縮縮又呆頭呆腦的,便一股子氣都撒在她身上:“沒臉皮的臭婆娘!要嚎喪滾遠一點!竹子護着你,身上見了血還沒吱一聲呢,你還有臉面在這裡哭!誰前輩子欠了你的!”,說着一腳踢去:“滾!”

容娘子萬分委屈,當即眼淚就流了下來。

侍蘭看見了拉着侍菊:“你照顧竹子就照顧,拉扯她幹什麼!”,說着又去拉了拉容娘子:“別哭了!我們也不指望你膽兒大,但求你別總一副死了爹孃的模樣就罷了。刀都架脖子上了,你不照顧着自己,誰來照顧你、照顧你兒子?”

容娘子抽抽噎噎的,又朝少筠說道:“多謝……多謝二……小姐。”

少筠渾身軟的塌在侍菊身上,只勉強一笑。

這時候小七捧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水回來:“竹子、竹子,喝口熱水壓壓驚!”

少筠就着小七的手喝了一口水,熱辣辣的滋味從口腔一路延伸到腹中,像是一股暖流貫穿了意識,那四肢百骸的知覺才漸漸收攏了回來。少筠徐徐吁了一口氣,淺笑道:“半道上差點兒就出事了,想起來都後怕!”

老柴蹲在少筠身邊,大舒一口氣:“我遠遠看着,腿都軟!竹子,咱們鬼門關又闖了回來了!”

少筠微微點頭:“幸虧那船上的小鬼還算機靈,要不是得他喝止郝老四,只怕我當場就人頭落地了。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海上不能見血,只是順着小鬼的話就說出來了,眼下想想,也不知道當初怎麼過的,郝老四怎麼就願意上了岸。其實下了大船,他就能殺了我們搶了東西的。要是發現咱們壓根就把東西都留在大船上,只怕……”

老柴皺了皺眉:“深海上忌諱見血,是因爲深海里有一種魚,能幾十裡外就聞見血腥味,趕來吃人的。郝老四這樣的人,有點兒一根筋!要說他跟着鬼六進遼東,未必丟性命,偏偏還惦記着我們那點東西,活該他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萬箭穿心不足以抵消其滿身的血債!少筠緩過一口氣來,慢慢坐直,這纔有力氣回顧剛纔的驚心動魄。其實在這裡面一衆人都只顧着緊張,連她自己說的話都不可避免的前後矛盾,可是郝老四還是一頭栽進了她與鬼六聯手挖的坑。期間原因,更主要的還是郝老四不夠聰明又太過貪心,卻不是她桑少筠有多精明有多臨危不懼!

少筠嘆了一口氣:“鬼六的人未必對付得了郝老四,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漏網的!”

老柴哼了一聲:“郝老四萬箭穿心是必然的,方纔跑出來的時候,我聽那吆喝着放箭的聲音很是厲害!鬼六不笨,不會留着郝老四的人再找他的麻煩,只怕他早就跟岸上的人通過氣,等着拿他的人頭來換官府的懸紅。漁村那案子,實在動靜太大!”

“郝老四!一輩子給人當棋子,”,少筠冷冷說道:“到死也不過是人家掙銀子的墊腳石。”

“只可惜了我們的小梅子!”,侍菊垂了眼簾,語氣裡有悲憤,又彷彿有領悟:“他萬箭穿心,也不算給梅子報了仇!”

少筠嘴角一掛,那模樣兒似乎仍舊那般梨渦淺笑,豆蔻盪漾。細一看去,那一股譏誚、那一股冰冷徹骨,足教人心驚膽戰。是!郝老四不過是人家的棋子,下棋的人還好端端的坐着呢!

——————————————三線並行的竹子和伯安————————————

何文淵方纔抵京、方纔向都察院覆命,緊接着就接到消息說揚州小漁村打劫的海盜,再次在豐財上岸作案。

何文淵心中一震,便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探究慾望。這些海盜,就是最後見到少筠的人!若他們落網,必然能得知少筠當日情況!

馬不停蹄!何文淵即刻向皇帝請旨,以爲事涉揚州私鹽弊案,請求皇帝允許其出京監察命案的調查取證。

五月四日,皇帝下旨,何文淵前往豐財。

得知消息的寧悅十分心疼何文淵,卻又不敢在丈夫、翁公翁母面前多說一句,只能前後周全,將一腔心血都付諸行程的打點上。寧悅心思細密,又十分的含蓄內斂,這樣的關懷就如同春夜的牛毛細雨,紛紛滋潤。打點起丈夫衣履物品來,晨起洗漱的青鹽、裝青鹽的折枝梅花青花扁盒;篦發的梳子、固定冠蓋的青玉簪子、四方平定巾;便攜文竹文具盒,裡頭裝了湖筆、宣紙、名家墨、一方流雲伴月端硯……無一不精心細緻,真真是詩禮簪纓家族的那種講究和做派。

梳了夫人髻、簪了同心鎏金累絲嵌寶蝶戲花簪子,穿了鬆綠色絹制中衣、天青色卷枝連理枝半臂並鬆綠色細褶裙的樊清漪在一旁看見了,真不由得悄悄的屏氣斂神!這纔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呢,瞧那些物件的精緻精細、瞧那出行的細緻考究!

寧悅一面細聲靜氣的指揮丫頭僕婦收拾,一面對清漪淺笑:“你才安頓下來,又趕上爺派了公差,可是不巧了。”

清漪柔柔淺笑,那姿態真如同不堪憐取的嬌花嫩蕊:“夫人,爺這是往哪裡去?”

“這個,換了裡頭的青鹽,上回爺巡行至今,都多久了。”,寧悅一面揭開官制折枝梅花青花瓷扁盒子,一面吩咐丫頭,又對清漪說道:“爺原先交代我,說是你進京,先見過老爺太太,日後有了一兒半女的必然擡舉你。只是不巧,聽聞天津三衛那邊海盜又上岸犯事,爺爲這事,這兩日煩擾到深夜還不肯歇着。”

清漪眉尖一顫,心裡一股不確定浮了上來,因此問道:“海盜?莫非是前月揚州小漁村的那夥人麼?”

“聽聞是了!”

清漪銀牙暗咬!郝老四!你好糊塗的腦子!

正在這時,何文淵匆匆走了進來。寧悅忙起身來迎:“今日衙門這麼早?想是院裡的大人知道你要遠行。”

何文淵掃了一眼寧悅收拾的東西,淡淡說道:“我這就騎馬走了,也不必費心多收拾。”

清漪看見何文淵如此淺淡,心裡的思量又跟着緩了緩,覺得他也不過是公事公辦。可是,郝老四……清漪立即做下決定:“爺!不如清漪陪同前往?”

何文淵和寧悅同時看着她,表情都有些驚訝,寧悅更問道:“你?”

清漪略行一禮,溫柔說道:“大人遠行,清漪在府中不能伺候,十分不安。旅途勞頓,夫人跟隨也多有不便,此時,清漪豈敢躲在府中養清閒?何況,那賊子害了二姑娘,若真的伏法,清漪燃香禱告,也算告慰二姑娘在天之靈。”

告慰少筠的在天之靈……

何文淵心中一動,也沒等寧悅說話,便大手一揮:“那就跟着吧!”

這一路,何文淵似乎沒有十分憐香惜玉,自己騎着馬,遠遠的甩開了清漪的馬車。而爲清漪趕馬車的車伕爲了跟上何文淵,將馬車趕得飛快,顛得清漪渾身痠痛。

既便如此,清漪抵達驛站之後,絲毫不敢叫嚷一聲累,立即的就伺候何文淵用餐洗漱,直等到何文淵換好衣裳,臥在榻邊看書時,她才退出來徑自用餐洗漱。

這一天,是弘治十四年五月四日夜裡,樊清漪記得很清楚!

長夜靜謐,何文淵的房中燭火不時跳動,可是他似乎並沒有召喚她的意思。

穿着中衣從牀邊回到牀邊,清漪悠然想起初見時分。初夏的時節,他落花處人獨立,拈花一笑,染紅了她的臉頰、她的心。而後種種,淺淡的像是一幅只有寥寥數筆卻意境周到的寫意畫,叫她在平淡無味的日子中反覆咀嚼。

而今,孤男寡女在外,她又已經暗許於他,還有什麼不可?!

悄悄的,披了一件秋香色衣裳,溫柔的推開他的門,像是推開他的心門一般,清漪婷婷嫋嫋的走到何文淵面前:“爺,夜深了,明日還有半日的路,還不歇着麼?”

何文淵從書本中擡頭,看見此刻的樊清漪,不是清淡,不是恬靜,而是柔媚刻骨。他眉頭微挑,略直起身子來,語氣端得是斯文有禮:“你今日也累了,該歇着了。”

樊清漪一笑,款款而行,至榻邊輕輕坐下,微微偏頭:“紅袖添香夜讀書,不也是人生快事?這兒香也是沒有了,清漪還不敢自矜‘紅袖’,不過叫爺看書看得舒心一些還是能夠。”

何文淵沒有說話,但她微微偏頭的姿態,她主動自覺的大膽,叫他想起昔日,在竹林裡、在廂房內,也曾有人刁鑽的鑽心挖肺!那時候……他總是斯文開始,袒露結束。怔忪間,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徐徐落在他的大腿上,鬆緊適度的揉捏着。

那種揉捏,帶着一種任性,叫他禁不住閉了眼,深陷兩淮時光。江南煙雨洗翠微,記憶深處,是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瞭的記憶:原來那個藏在他心底最遙遠最深邃的洞穴,一直都在那兒……

清漪看見何文淵一臉平淡的閉上了眼,卻絲毫沒有推開她的意思,心中一喜,便微微偏過頭來,手上越發大膽。漸漸的,那雙手揉捏到了某處,她雙手一鬆一緊之間,成功的牽扯了他的注意。

他渾身一緊,猛然睜開雙眼,便看見她微微露出的側臉。那種白皙,那種嬌柔的弧度,難道不是生死相隨的那一刻親眼所見麼!

心防瞬間潰敗,書籍頃刻跌落。何文淵猛然起身,一瞬間握住清漪臂膀,將她帶起跪在榻上,稍一用力,暴力的掃除了兩人之間的障礙,幾番狂野揉捏之後,壓倒了她,在背後要了她。

清漪萬分青澀嬌羞模樣,咬着牙側着臉,泫然欲泣,彷彿委屈承受又彷彿沉淪深海。她不知道,這樣的姿勢,她這樣的角度,是他的毒藥,世上無藥可解;她更不知道,她以爲她是毒藥,但最後,下毒的不是她,能解毒的也從來不是她,她於他,飲鴆止渴罷了。

而他亦不知道,就在他壓住她的瞬間,她掌心那枚染了雞血的棉花壓在了榻上,染紅了榻上那淡黃色的素絹。他動得忘情,他以爲他只是需要寧悅以外的一些激情,但其實他亦不知道,他只是在飲鴆止渴。

自此之後,他一直用這樣的姿勢要她,讓她背對着他,讓她微微露出側臉。直到許許多多年之後,她才清楚明白的知道,爲什麼每一次,他都只在後面要她,他都將她的臉半露着,爲什麼他在牀笫之間對她許多情意,在人前卻平淡無語……直至許許多多年之後,她才真正領悟,一個人這一輩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註定的,強求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我喜歡寧悅,很淡定,從來都富足有餘。

其他的……陰謀之餘,人也是需要感情的,清漪同志……不知道,反正挺複雜的吧……